找到靈魂伴侶 葉姵延想跟父母說句「對不起」

「出櫃後,我想成為更好的人」

二零二一年一月十四日,這一天,她們慶祝相戀七個月。一個月、一百天、半周年……情侶熱戀時,總愛慶祝一些「特別」日子,好讓大家多一個藉口,見多一面,煙花般燦爛的心思才不至於無處綻放。

二人合照,配上食物組圖,是一則普通不過的Instagram帖文。唯一不同,是文末寫了一句LOVE U Baby。數天下來,愈來愈多人送上「心心」,好友私訊祝福,直到收到傳媒來電,葉姵延才知道戀情成為新聞,自己誤打誤撞成為香港首個公開出櫃的代表隊運動員。

葉姵延成為香港首個公開出櫃的代表隊運動員

一切都叫葉姵延摸不着頭腦:明明有其他運動員比她更早在Instagram分享戀愛日常,為何自己會成為新聞主角?

葉姵延與女友相識以來,不時上載二人的合照,有一次是二人在酒店慶祝生日,有一次是同遊主題樂園,還有一次是慶祝聖誕節。即使帖文內沒有特別說明,單看場景和肢體語言,明眼人也不難猜到二人是情侶關係。

明眼人之中,包括葉姵延的父母。

你承認了吧?

葉姵延與女友正在酒店staycation,電話忽然響起,是爸爸來電。

「這兩天放假你沒有回家,我想問你一件事。我在網上發現,你最近和一個女生似乎非常親密?」爸爸問。

葉姵延反應不來,下意識迴避:「我平日與許多人外出聚會,不少朋友是女生,你在說什麼?」

「只有一個,你經常與她合照。」

從中學開始已收藏性傾向,葉姵延習慣借詞推搪。豈料,尚未回應,爸爸已開始反駁:「這種事在香港是不合法,社會不認同,別人會取笑你。」

陳腔濫調,瞬間點燃藥引。「我不在意別人取笑,這件事,跟合法與否沒有關係。」她說。

「那就是,你承認了吧?」媽媽說,她一直旁聽。

三人在電話上你一言我一語,誰也沒有聽進誰的說話。最後,媽媽說了一句:「我們暫時不要見面了。」

掛上電話,葉姵延雙眼通紅回到房間,她將父母的說話如實告訴女友:「爸媽覺得你影響我,要我跟你分手。」

女友默默聽完,安慰她說:「無論日後發生什麼事,我都會陪伴你。」

「女友這句說話雖然簡單,但是有人承諾陪伴我,我覺得已經足夠。」葉姵延說。

圖說:葉姵延發出二人合照回應報導,表示「我依然係我,黑妹依然係黑妹」。

葉姵延發出二人合照回應報導,表示「我依然係我,黑妹依然係黑妹」。

活於恐懼,談何將來?

訪問時,葉姵延有問必答,快人快語。唯獨憶述自己面對父母質問時,她不時用指頭輕掃喉嚨,是她訪問時唯一一次表現不自在。

「我一直希望家人知道我的性傾向,但是從無想像一個適當的時候。」大半年前「被出櫃」,她坦言結果雖然不算好,自己也是鬆了一口氣。

聽過許多同志出櫃的故事,大部分人也表示,家人這一關是最難過。從中學開始,葉姵延未曾向任何一個朋友或隊友透露性傾向,甚至不敢表現情感。眼看身邊有女同學自在地表現各種性別氣質,公開成雙成對,她也曾質疑自己:為什麼我不敢呢?

那時,葉姵延每一天都活在恐懼之中:外出恐怕別人指責自己入錯廁所,去海外比賽擔心過關安檢時被誤認是男性。為了逃避別人注視,她活得畏首畏尾。

葉姵延今年三十三歲,翻看二零一四年的報章訪問,她與朋友開設甜品店,那位記者寫道:「她最想為另一半整餅,可惜暫時未有男朋友。」或許是記者假設她的性傾向在先,但是葉姵延也沒有澄清。

二零一六年巴西里約奧運之後,葉姵延才第一次考慮出櫃的問題,因為她遇上了心儀的女生。「以前一心一意打羽毛球,也沒有時間。遇上適合對象,才思考將來。」那位女生,也是第一次愛上另一位女生。

那時,二人同樣「深櫃」。不知怎的,每一次外出,總是有途人要求與葉姵延合照。一次、兩次、三次,漸漸地,二人在街上表現得愈發避忌。「她和我都不想家人知道,我又因為背負運動員的身分,擔心惹來閒言閒語。」

二人未曾處理過去,活在當下也舉步維艱,談將來,遙不可及。

終於可以在蛋糕寫上My Love

三年戀情,無疾而終,甚至沒有留下數碼痕迹。翻看葉姵延的Instagram,那段日子的相片,不是獨照就是大合照,從無二人合照。

這一次,葉姵延開始拍拖沒多久,已上載與女友的合照。「能夠公開一點處理這段關係,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女友的家庭較為開通,令我們有較大信心。」

那份信心,來自一個觸手可及的將來。

葉姵延本來住在香港體育學院的運動員宿舍,「被出櫃」之時正值疫情。她不想被困體院,回家又擔心與父母爭執,幸得朋友借出短期空置的住所,她與女友相識不久就有機會嘗試同居生活。

在現實生活中實踐愛情,包括煮飯洗碗洗衫晾衫,足以令許多情侶撕破彼此臉皮。我們都是不大計較的人。」葉姵延笑說。

那段日子,葉姵延剛開班教授羽毛球,也開始進修,為日後退役鋪路。女友有一份全職工作,較為空閒的葉姵延通常會煮好晚飯等女友放工。興致好的時候,餐桌上有烤豬肋骨、煎牛扒、紅酒燴牛肉;有時,簡簡單單煮餃子麵,也是一餐。

換了是葉姵延教夜班,女友會入廚煮拿手的中菜。「女友煮飯比我多,煮什麼都好食。我最喜歡她煮的番茄蛋麵,湯底濃郁,試過一次就愛上了。」葉姵延談起女友的廚藝,眉飛色舞。

二人總是有說不完的話,一頓晚飯,動輒吃上兩三個小時,有時甚至聊至深夜。「我會形容,我們是靈魂伴侶。」葉姵延說。

公開出櫃之後,葉姵延第一次感到「釋放」,「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例如與其他情侶一樣,在街上與女友牽手;例如在餐廳慶祝節日會在蛋糕寫上My Love,也不怕侍應可能投來異樣目光;例如帶同女友出席聚會,向朋友正式介紹。原本每兩個月才在Instagram更新一次的戀愛日常,現在每一至兩星期就有一篇放閃文。最近一個月,二人還共同開設新帳戶,公開記錄生活點滴。「之前收埋得太耐,現在想開心分享,哈哈。」

運動員出櫃 代價可能很大

出櫃以來,葉姵延慶幸,身邊的朋友都表示支持,就連中學同學也笑言早已猜到她的性傾向。羽毛球隊友黃永棋和潘樂恩,以及前賽艇港將李嘉文也紛紛送上祝福。港隊和體院剛採取「不發問、不反對」的態度,表示不會過問運動員的私事。

在外國,運動員出櫃並非什麼新鮮事。上屆本屆里約奧運會已創造一個新記錄,一共有四十三名運動員公開承認同性戀身份。

假如當年政府已推出性小眾友善的政策,葉姵延會否不介意別人知道自己的性傾向? 「我不是顧慮別人對我的看法,而是擔心公開性傾向會影響自己的運動員生涯。」

同期的師兄師姐十分照顧她,經常指點她打波。相處下來,大家有時也會關心她的感情狀況,提點她快些找一個男朋友,甚至說笑叫她不要找上女生。葉姵延知道,部分隊友較為保守,未必接受到性小眾,加上宿舍是二人共用,她不想出櫃後影響與隊友的關係。「如果單純為了表達自己,付出的代價可能很大,風險太高。」葉姵延說。

孩子出櫃,父母入櫃

比起出櫃後可能要面對隊友歧視,葉姵延當年更擔心家人的反應。「一個隊友知,所有人都會知。」多年來,她一直避忌,因為父親是生意人,交遊廣闊,朋友圈不乏熱愛羽毛球的人。在葉姵延眼中,爸爸一直是她的偶像。他孤身來港,身無分文,但是刻苦耐勞,終靠一雙手建立玻璃生意。「我的性格,可能也是從爸爸身上學來。他在我心中是偶像,永遠都是。」

今日回想,葉姵延覺得,早一點出櫃的話,家人可能比較容易接受。那一天,父親在電話上懷疑她「未試過點知?」他擔心,女兒只是未試過與異性拍拖才選擇女生。葉姵延解釋自己對異性無感,父親卻認為感情可以培養。「假如我中學就出櫃,父母或許不會覺得這麼突然。畢竟,他們之前完全沒有想像過這種可能。」葉姵延說。

葉姵延避見父母一個多月後,因為中秋做節才再次相見。自此,大家未再提起出櫃一事。「父母不想提起,為何我要挖出這個話題,引起爭執?難得大家可以同檯吃飯,我不想一切又要從頭開始。」

結果,誤打誤撞的公開出櫃,令她上了新聞。媽媽曾來電質問:「你自己鍾意就好,為什麼要公開?你就不怕別人取笑嗎?」同一個問題,媽媽重複問了三次。

今日再接受訪問,難道她不擔心父母的反應嗎?「我只是做自己。既然公開了,向前踏出了一步,又後退一步,不是原地踏步嗎?一個人覺得有錯才會退縮,我沒有錯,我不會縮。」葉姵延說。

公開出櫃之後三個月,葉姵延接受多個媒體專訪。

誠然,父母的擔心不無道理。報章的網上留言,起碼有一半都是歧視說話。葉姵延是香港唯一出戰三屆奧運會的女子羽毛球選手,但是也會有人以性傾向貶低她的能力,甚至作出人身攻擊。「我不在乎這些說話,喜歡我的球迷是喜歡我不服輸的性格,喜歡我在球場上的表現,與性傾向無關。」

然而,她知道父母同輩的朋友,可能有不少人未能接受性小眾。父母一直為葉姵延的成就而開心,覺得光宗耀祖。「我知道,對父母而言,出櫃如同殺人放火般嚴重,他們難以向親朋戚友交待。」孩子出櫃,父母入櫃,同志孩子花了多少時間預備出櫃,也許父母都需要同樣的時間接受「被出櫃」。

訪問期間,葉姵延一度沉思十秒,想出一句給父母的說話。「對於父母要承受閒言閒語,我會先向他們說對不起。」她深呼吸一口氣,續說:「但是並不代表我做錯。我的選擇無可避免地影響到身邊人,但是我希望家人會明白,然後可以像以前一樣生活。」

葉姵延以前不時會陪同父母吃飯,出席聚會,現在因為擔心會為性傾向爭執,甚少單獨與他們見面,只靠通電話。最近一次,葉姵延終於在媽媽的囉嗦之中,感受到她的關心。媽媽認為,女兒打波辛苦這麼多年,現在的年紀應該結婚生子,由丈夫照顧。

「不過你選擇了這條路,我也沒法子,改變不了你。」媽媽說,緊接下一秒,她又說:「記得身體緊要,別太辛苦,想返屋企就返屋企啦。」

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採訪當日,葉姵延要出席贊助商的活動,教授羽毛球。登記參與的市民,男女老幼皆有,目測年齡由廿多歲到六十多歲,活動結束後,大家爭相與葉姵延合照,她也是來者不拒。

活動參加者認真聽從葉姵延指導

「出櫃之後,我想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網上的確有許多負面留言,但是支持者也為數不少,葉姵延才發現公眾對性小眾的接受程度,比她想像的要高。「原來還有許多人未有勇氣走出來,我沒想過,自己表態對他們原來是一種鼓勵。」

去年底,葉姵延成立了「黑妹羽毛球會」,女同志交友程式Butterfly的負責人與她商討合作,得知有心籌辦女同志的羽毛球班,還送她版面宣傳,葉姵延也沒料到報名反應踴躍。「部分人報名前會詢問是否只限女生,可能大家覺得自己一班人會玩得開心一點。」同志運動團體不約而同聯絡葉姵延,「同志運動會」籌委希望她參與來年在港舉行的盛會。「以前我可能會迴避訪問,現在我希望做多一點,推廣平權。」

香港的同志平權路上,多添一名公眾人物。

伍詠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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