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大限電影:故事由英女皇像倒下說起 趙崇基與「神探」共同創作三個注定受傷的警察

在英女皇像下,一眾警隊高層在1996年除夕狂歡,準備告別英國。(劇照由導演趙崇基提供)

1984年9月中英雙方完成《中英聯合聲明》起草書,一錘定音,香港的主權回歸中華人民共和國。歸期已定,香港的命運,正式倒數。

「如果明天就是1997年」,會是一個怎樣的將來。真的換了徽號,改朝換代,一切如常?

1997年誕生了一齣充滿真實感的警匪片《三個受傷的警察》(下稱《三個受傷》),由當時的新晉導演趙崇基執導。電影以1996年除夕的一天為故事骨幹,3個警察,各懷心事,注定受傷。

過了25年,趙崇基連電影版權落在誰人手中也不太清楚,至於編劇的「真身」從無交代。這劇本是趙崇基與當時警隊得令的「神探」合編。趙崇基惦掛的是,在一個混沌的大時代,香港人還有說出受傷的權利。

趙崇基憑《三個相愛的少年》突圍而出,回歸前《三個受傷的警察》大受好評,鄭則仕則《三》獲金像奬最佳男主角。

大時代的偶然

跟趙崇基暢談兩小時,記者發現《三個受傷》的誕生是香港電影史上的一個偶然。如果不是陳德森給了劇本初稿給趙崇基,就不會有《三個受傷》。如果趙崇基不是在對同性戀稍為開放的年代拍竣《三個相愛的少年》,略有成績,他便不能接拍《三個受傷》。如果不是有大陸老闆突然投資演員黃光亮拍戲,就不會有這齣電影。

最關鍵的「巧合」是:如果不是由總督察王永基擔任《三個受傷》的編劇,根本拍不出《三個受傷》。

《三個受傷》劇本的誕生,源於電影人陳德森。一天,陳德森主動找趙崇基,放下原創劇本,該劇本本是一齣典型的商業警匪片。趙崇基當時不甘於再拍一齣槍林彈雨的警匪片,「想拍一齣真實的警匪片,寫一些好真實的警察,他們日常生活面對的恐懼,多於講他們是一個英雄。」在警隊公認「神探」的王永基熱衷寫作,工餘與趙崇基共同創作劇本,他帶趙崇基一起查浮屍案,一起進入酒吧查牌,趙崇基當時甚至乎可以進出中環警署與警員閒話家常做訪談。1996年在這種自由風氣下趙崇基與王永基共同創作了3個警員的故事。

導演趙崇基指,當時沒有太多政治考慮,他與另一編劇王永基只希望說出不同警察的心理狀態。(劇照由導演趙崇基提供)

創作上,趙崇基先定下一個設定,3個警員的故事在一天內發生。但那一天,該是哪一天?趙崇基說,實在不能預測1997年6月30日的情況如何,不作大膽假設,不想偏離在創作上「實感」的軌跡,於是他和王永基選擇了1996年的除夕,「我們經常講97大限,講了這麼多年,明天便踏入97大限,會怎麼樣?」

倒數1997 在英女皇像下綁架警隊高層

開拍之前,趙崇基與王永基經常在宋皇臺香港飛行總會的餐廳一起傾劇本。那些光陰,趙崇基至今回味。

趙崇基:「如果明天係九七,點都有啲改變。(如果明天是九七,怎樣也會有點改變)。」

王永基:「都只係換咗支旗。(只不過是換了支旗)」 

趙崇基當時跟王永基交換九七看法,一起構思角色、劇情的發展。警隊不知王永基身兼編劇,趙崇基形容「那個年代,警隊就算知都不會理」。在混沌不安的年代,電影不過是香港人的消遣品,因此趙崇基笑言當時無理會《三個受傷》的政治意味,今天在政治行先的年代,你不是拍政治,其他人也不斷揣測作品的政治意思。

《三個受傷》結局安排奪命甘綁架警隊高層,編劇之一王永基在現場親自監督演員舉槍姿勢。(劇照由導演趙崇基提供)

與王永基落實創作之前,二人有一個共識,就是拋開之前警匪片的方程式。「之前(警匪片)好多計算,動作多少,火爆場面多少,中間加好多矛盾,又有臥底呀,最後又來幾場好典型的火拼(場面)之類。三個人向一個人開槍,那個人又不死,只是為了戲劇元素,不會理真實性。有些槍不可能開超過幾粒子彈,但主角連開20槍⋯⋯」,八十年代初從台灣留學歸來加入電影業的趙崇基說,太清楚香港電影警匪片的套路。

「真係要拋開曬所有嘢,唔要呢啲好假嘅嘢,至少盡量所有嘢係真實。(真的要拋開所有東西,不要這些好假的東西,盡量所有東西都是真實)」,王永基跟從這意念創作,人物要建基於真實警察,而且要實景拍攝,《三個受傷》當年竟可以走入軍營拍攝。

九七回歸之後,王永基受警隊重用,由總督察升至警司,可惜受訓途中心臟病發猝死,享年39歲,而他有份編寫《三個受傷》的事,只是部分電影圈及警界人士知道。王永基留下一個警隊訓練間諜的故事,還留在趙崇基的抽屜,從未曝光。已離世的導演陳木勝曾向趙崇基打探,為何不拍王永基遺作,趙崇基坦言沒有王永基,實在編不下去,警隊故事裏的「實感」,要靠王永基「畀料」(提供資料)。

在《三個受傷的警察》結局,「奪命甘」為求見妻子一面,在英女皇像下,五花大綁所有警隊高層,意識大膽。

警隊明日之星與新晉導演密密斟劇本的年代,趙崇基苦笑說往事只能回味。

《三個受傷》片頭在一間昏暗的警隊俱樂部房間,牆上掛着一幅英女皇肖像,除夕夜肖像上搶先貼上金箔字「1997」,清潔阿嬸拖地沉思,喃喃自語:「今晚如此熱鬧,不知明年會是怎樣的樣子(上海話)」。英女皇相片驟然墜地,一地玻璃。阿嬸見狀甚驚恐,喊出一句:「有鬼呀!」

「成個英女皇像跌落嚟,你試下換咗呢個像係習近平跌咗落嚟 ,大家都唔使再⋯⋯(成幅英女皇像跌下來,如果今日換轉是習近平的肖像跌下來,大家都不再⋯⋯)」,趙崇基娓娓道來最難忘是片頭明快一鏡,在《三個受傷》,就是要講九七。

故事創作到最後,愈玩愈瘋狂,快將退休探員「奪命甘」(鄭則仕飾),發現妻子(楊雪儀飾)與上司古國安有染,除夕晚警隊高層在俱樂部辦舞會,播放《友誼萬歲》歌曲,眾人沉溺在歡愉之中。「奪命甘」不請自來,走到總警司古國安面前,被高層警戒:「這個晚會只有督察以上的人才可以進來。」古國安拉「奪命甘」到一角,不欲打擾高層們的晚會,眾人如常起舞。「奪命甘」質問古國安「我的太太在哪裡?」,古國安說:「今時今日離離合合只是小事。」「奪命甘」聞言一怒之下拔槍指古國安的胸口:「你勾(引)我老婆,仲話係小事!(你勾引我老婆,竟然說是小事!)」

於是,職級「督察以下」的「奪命甘」在英女皇像下,五花大綁脅持全港警署高層的戲碼,在最後30分鐘展開。

鄭則仕飾演老差骨「奪命甘」,為了搏取「翻閹」續約,埋首工作,與老婆瀕臨離婚邊緣。
在英女皇像下,一眾警隊高層在1996年除夕狂歡,準備告別英國。(劇照由導演趙崇基提供)

不再友誼萬歲

趙崇基憶述,編劇王永基為了增加真實性,差不多每一場拍攝也「跟場」。最後一幕是二人一起創作,鄭則仕如何拉起窗簾避過飛虎隊在外面的監察,用繩索綁紮警隊高層的技巧,全交由王永基構思,「王永基在現場教我們如何綁繩,實境如果沒有他,根本做不到。」

傷感的情緒在最後「奪命甘」脅持警隊高層那一幕大爆發,「奪命甘」只留下高層,「你們全部留下來做見證,看看哪一個不對,哪一個背信棄義,友誼不會萬歲了!」這種渴望雙方在事件中作「見證」,又怎會友誼萬歲,中英雙方在選舉制度改革、《基本法》拉鋸多年,沒有參與的港人只能倒數陪笑,過渡九七,趙崇基當時反問:「怎會不變?」

王永基在劇本記下一些警隊人物原型,趙崇基則在人物留下時代的註腳。一條線是警察心事,另一條線是流露九七不安的情緒,兩條線巧合地在《三個受傷》劇本相遇。趙崇基坦言自己對未來悲觀,「我覺得(回歸之後)不會一樣的,不過他(政權)既然話一樣,先相信先吧,之後且看你究竟搞成怎樣。整齣電影是留下一個悲觀的情緒,那時候跟美術指導講,整齣電影要一個藍色的Color tone,(色調)是一個比較憂傷的tone(色調)。」他的好拍檔王永基雖然對回歸甚為樂觀,但從沒有干涉劇本任何的政治投射,王永基只關心作品的真實性。

導演趙崇基指,當時沒有太多政治考慮,他與另一編劇王永基只希望說出不同警察的心理狀態。(劇照由導演趙崇基提供)

「香港電影」  重新上路

大限之後,趙崇基的創作依然貼近社會、本土歷史,1997年拍攝以神父的性為題材的《最後判決》,曾經拍攝中港合拍片《一路有你》,近作《中英街1號》講述六七暴動少年與今日本土青年抗爭的故事,一路走來,他對題材不避忌說政府,但這幾年香港政治氣候的變化,令曾身為香港浸會大學電影學院教授的他,也不知如何走下去。

「我一向想拍一些比較社會性的電影,也喜歡政治電影,只不過在香港做導演,這些電影其實沒有市場。現在卻不同,並不是市場主導。」他以《三個受傷》為例,監製黃光亮看了全片只建議刪走一場鄭則仕跑斜路的戲,原因是「太冗長」,對於電影的政治意涵,在英女皇像下綁架警隊高層等含有政治符號情節,一切沒有過問。趙崇基回想當年的創作氣氛,電影人只關心:套戲收唔收得?(電影的票房如何?) 最後《三個受傷》票房雖然只收181萬港元,鄭則仕獲金像奬最佳男主角,老闆滿意收貨。

香港電影在「只問市場」的氛圍下,反而讓趙崇基敢於創作,「當時我想拍一個天安門相愛的作品,六四之後離開往他國之後,便不可以相愛的故事。大家都覺得,你拍這些電影,哪有人看?但不會有人跟我講話,你不能觸碰六四。」反觀今日,2021年政府要求電影、報刊及物品管理辦事處(簡稱「電檢處」)在審查電影時,增加「國家安全」的考量,令多齣電影不能上映。

「奪命甘」的悲劇,趙崇基認為是「不能避免」的

今年鮮浪潮《Time, and Time Again》因未能在放映前獲發「核准證明書」,導演自發在台上讀劇本。已移民加拿大的趙崇基在海外讀到這則新聞,心痛不已,「如果換轉是我,我想我在台上會哭着讀」。這份不能自由的感傷無從宣洩,趙崇基覺得不代表香港電影再沒有希望,在這個「艱難的年代」,要打破從前對「香港電影」的想像:「是否要在香港上映才是香港電影?又或是一定要在戲院上映才叫電影?紀錄片是不是電影?我想現在對『電影』的定義闊很多。」

關於香港電影的未來,趙崇基說沒有水晶球預言,但他相信香港電影將會走兩極化,一邊是中國制度下的香港電影,另一種是制度以外的香港電影,且看未來如何一步一步摸石過河。趙崇基創作《20.20》,有關現時20個香港青年的故事,正努力尋找資金拍攝,縱使身在海外,也沒有放棄拍香港電影。

訪問後,記者向趙導索取《三個受傷》的劇照,「有、有,在我家中,我有相簿」,不到10分鐘,他翻拍劇照,在電腦傳給記者,相信相簿在他身邊的不遠處。舉家移民,依然對這齣電影的劇照珍而重之。《三個受傷》的版權在哪裡?趙不太在乎說:「不太清楚,好似當年在台灣上映時,電影公司與發行不咬弦,最後連台灣都從未上映過。」

趙崇基的九七心事,王永基的警察故事,相信很難在香港的大螢幕看得見。

(趙崇基專訪*全文刊於《Side B》ISSUE 02 <九七大限電影>,會員可登入會籍專區看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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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一開鏡,英女皇像倒下,在1996年大除夕當晚,展開了三個警察的故事。
林曉峰飾演軍裝警,巡邏時泡女,私下生活與古惑仔無異,趙崇基透露也是總督察筆下真實的警察。

關震海

HK FEATURE 誌 — 獨立記者/ 創辦人/主編|國際人權報道、專責《誌》日本社會專題、《誌》責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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