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車來人往的旺角彌敦道,一座三層高的唐樓聳立於兩座高樓之間,外型優美,但始終與兩側及身後的高樓大廈格格不入,今日的途人亦茫然不知它的過去。
《一代宗師》章子怡飾演的宮二小姐與葉問離別前,在大南街抬頭望一幢幢工整的唐樓讚嘆:「這是一個武林」。宮二看到的,是一條街,一個門派,一個時代。
彌敦道729號 — 一座建於1929年、於2010年被評為三級歷史建築的戰前唐樓,上世紀30年代洪拳大師陳漢宗在此授拳行醫近半個世紀,造福社群。
即使對功夫不太熟悉,老一輩也可能曾聽過陳漢宗師傅的事跡。陳漢宗19歲師從洪拳名家、黃飛鴻徒弟「豬肉榮」林世榮學習正宗洪家功夫,其後來港積極推廣武術。在上世紀50年代,陳漢宗將師公黃飛鴻搬上大螢幕,擔任黃飛鴻電影系列的監製及武術指導,親身在電影示範洪拳功夫,用電影宣揚武術。陳漢宗是將武術美學(Martial Art)融入電影之一人,這個想法與實踐比李小龍還要早20年,可惜後世乏人討論。
據陳漢宗當年接受武術雜誌所說,適逢1936年抗日情緒高漲,他受到國民政府順德縣的邀請,訓練大刀壯丁。回港後他積極推廣武術,1938年始在彌敦道729號成立陳漢宗健身學院,教授洪家拳術與跌打醫科,更吸引英國 BBC 電台遠道而來拍攝紀錄片。1975年港府為表揚他熱心公益,對推廣武術有莫大貢獻,獲英女王訪港頒授榮譽勳章,當時陳漢宗的聲名之隆可見一斑。



徒弟撰寫電子書 為彌敦道729留底
彌敦道729號至今空置逾10多年,3樓樓頂手寫的「1929」顯示他落成的年份,還差7載它便夠100歲。縱使今日網絡資訊發達,在網上難以找到絲毫的蛛絲馬跡,直至記者在網上發現一本名為《HUNG GA STORY:ME AND MASTER CHAN HON CHUNG》的電子書,書中刊登意大利籍作者Alberto Biraghi 在彌敦道729號向陳漢宗學習洪拳的點滴,才發現這幢空空如也的戰前唐樓緊緊連繫着香港的武術歷史。
記者在網上聯絡作者Alberto 先生,已近七旬的Alberto 在視像甫見記者的臉,猶如與失散多年的朋友久別重逢,興高采烈的分享在唐樓的回憶,在訪問中途急不及待拿着搖晃的鏡頭,向我們展示工作室內的中國式裝潢,還指着掛在室內的洪拳「十二橋手」牌匾——「剛柔逼直分定寸 提流運制訂乾坤」,Alberto 至今仍孜孜不倦鍛鍊洪拳。


Alberto 離開香港多年仍心繫香港,他說彌敦道729號是他的第二個家,至今依然惦掛師傅。「在這裡,同門兄弟相稱,師傅如父,我們是一家人。」Alberto 娓娓道來他與陳漢宗是如何結緣。
Alberto 少時對中國功夫傾慕不已,他只能從美國雜誌獲取中國武術的資訊,偶然之下在1976年認識了陳漢宗師傅的學生,這位弟子將活生生的中國武術帶到他眼前。1977年的春天,Alberto 毅然從家鄉意大利飛到香港,前往彌敦道729號拜訪陳漢宗師傅。
「我在70年代第一次來香港,當時功夫是非常盛行,大家都喜歡舞獅,但90年代再來香港,香港已變得像東京,像米蘭。」Alberto 回憶當年的功夫盛況說。數十年來Alberto 多次重返舊址懷緬一番,唐樓外圍塗上藍、棕色油漆,彌敦道729早已由昔日喧鬧的武館、醫館變得不如昔日熱鬧。根據查冊資料顯示,唐樓建於1928年,姓林業主於1953年以$59,500購入彌敦道729號,08年林氏後人繼承遺產之後,二、三樓再沒有租約,目前只有一間「有利鞋舖」在地下及1樓營業。

我是140號學員 師傅賜名「忠義」
Alberto 回想當日在唐樓學武,在狹小、侷促的空間內虛心學習、認真苦練,獲得陳師傅與一眾師兄弟的讚賞。短短一個多月,他不但習得幾種洪拳套路,更與健身院裏的人一起飲茶食飯,建立了深厚的情誼。
1977年回意大利後,Alberto 去信感謝陳師傅的招待與教導,竟獲陳漢宗回信:「如果你明年想再回來的話,到時歡迎你留在健身院裏。」享負盛名的洪拳大師一紙之邀,醉心於武術的Alberto 沒有半秒猶豫,正式向陳漢宗拜師學武。從1977年至80年代初中,Alberto 每年赴香港,在健身院寄宿一個多月,見證了這幢唐樓充滿活力的年代。
Alberto 目前在網上偶有在YouTube 宣揚洪拳,他在YouTube 向網友展示40年之前「漢宗國術健身院同學會」的證明,他排行140號,師傅賜名他為「忠義」,希望Alberto 待人忠義。不諳漢字的Alberto 自豪地向記者說,他深曉 「忠義」之意:「師傅想我對人對事loyalty 、sincerely,要好似關二哥那樣。我知道是甚麼,在武館,我們都是拜關二哥的。」


Alberto 想到在香港的趣事,因師傅之盛名,竟得到一些「特別待遇」。Alberto 憶述1978年抵達啟德機場之後,甫下機入境處職員詢問他來港目的,他說自己是陳師傅的弟子,對方眉角揚了揚,隨即在他的護照上蓋了個印,並祝福他一切順利。怎料Alberto 提取了行李後,一位入境處職員已正在等待他,還幫他提行李,帶領他穿越了一個個張貼門禁告示的區域。來到等候區,陳師傅與 Alberto 的兄弟們拿著接機牌向他招手,那個職員對陳師傅鞠了個躬,握了他的手,跟他說了幾句話,對Alberto 說了句祝福的話便轉身離去。

武館麻雀雖小 意趣盎然
彌敦道729號雖被名為「健身學院」,教授功夫只是其中一部分,建築內卻有着形形色色的活動,儼如一個小社區。在Alberto 的零碎回憶裏 ,嘗試替我們重構當時的景象。
當時地下正門兩側有間售賣領帶、手錶、鑰匙扣及打火機等的小店,店主的子女有時會在健身院內閒逛。踏入門口,右邊的門通往陳師傅兒子打理的旅行社。主房間內的電視長開,經常在播放粵語長片。陳師傅的徒弟張義強打理著關公的祭壇,一旁除了有候診的病人,也有叼著煙埋首工作的裁縫師。

彌敦道729號唐樓的正門,上方招牌寫著「教授洪拳正宗專醫跌打全科」,下方則為「榮泰 墨水金筆 名廠火機」。(由受訪者提供)



祭壇旁的玻璃門通往陳師傅的辦公室,亦是他治療病人的診室,處處是跌打酒、敷料的藥味;徒弟打理雜務、準備藥材的身影,也是醫館的日常風景。樓上有不少住客,有的是陳師傅的親戚,有的是跟他學習跌打治療的徒弟。推開主房間牆上一道隱藏的木門,再爬上狹窄的木梯,便來到Alberto 的房間,這是一間狹小、悶熱、佈滿塵埃,入黑後有蟑螂相伴的房間,在香港每年的練功的日子,Alberto 說再艱苦也滿足。
「若要練拳,可以去旁邊用作訓練的房間,裏面有木樁、沙包、中國鼓、舞獅頭、各種武器等,可以練習各種拳腳、兵器套路,舞龍舞獅、敲鑼打鼓,還有時刻裝滿茶的茶具,喝一杯頓時精力充沛。離開了彌敦道729號已40年,Alberto 牢牢記住唐樓的佈置及兵器的擺位。Alberto 笑言,房間尚算寬大,可以大展拳腳,不過練長型兵器就顯得有點難度:「當時練習耍關刀,舉在頭上一旋轉,我打碎了許多東西,哈哈哈⋯⋯。」幸好,陳師傅沒有怪罪他,總是在咯咯笑聲中打掃地上的茶壺碎片。

朝喝茶晚打牌 圓桌轉方桌
「跟師傅學洪拳,是用傳統的方法,沒有時間表,沒有彩帶以證明等級,沒有證書,沒有考試。」Alberto 說在這裏總會找到可以指導你的師兄。
有些學生每個星期來一、兩小時,有時會有從外國慕名而來的學生,在這裏花一個星期跟師兄學習一種套路。有時江沛偉師兄會教一群小朋友打拳,李潤福師兄則經常在練習舞獅。晚飯後,下班回來的張義強師兄開始練拳,Alberto 有時與他一同練習,終在凌晨時分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樓上的房間睡覺。
作為徒弟的Alberto,每朝在酒樓侍候師傅。Alberto 說,每朝6時與師傅來到彌敦道上的龍鳳大茶樓飲茶,兩人選一張大的桌子坐下。師徒不需預早通知,徒弟們陸陸續續自動「埋位」,時針撥到早上7、8時,精神奕奕的徒弟們自然坐滿圓桌。徒弟們輪流替師傅斟壽眉;陳師傅總會點Alberto 喜歡的上等普洱、腸粉、叉燒包。一起飲啖茶食熱騰騰的大包,師徒各自回到健身院忙碌起來,Alberto 說沒有電話、網絡的年代,武館的生活一切靠默契,不用約定的。


到了午飯及晚飯的時間,大家停下手頭上的工作,夾手夾腳把麻雀桌拉到房間中央。Alberto 記得,其中一位裁縫化身為廚師,把飯餸端出來,大家圍成一桌,有說有笑地吃飯。有次颱風來襲,大家不需開工,仍自然而然聚在健身院打麻將、吃晚飯。
雖然語言不通,他們稱兄道弟,Alberto 的幾位兄弟經常取笑他不懂中文,有次師兄教他說了三個字「XXX!」,訛稱這句話是吃完飯後感謝陳師傅的招待與教導的。一天,當大家喝完了最後一壺茶,Alberto 驟然立正,神氣十足向師傅說:「好撚飽!」,這句「三字真言」逗得陳師傅與師兄們樂透。
陳漢宗博施於民 武館曾是旺角社區「中心」
在Alberto 眼中,陳師傅是溫和但嚴格的人。時時刻刻從旁指導他的師兄,陳師傅的角色像是父親一般,給徒弟帶來智慧與熱情。他並非時刻留在健身院內,而且經常忙於各種事務,但一旦在訓練房間露面,除了指點招式,還會教導學生的站姿,加深保持姿勢的難度。
經過數年間的相處,Alberto 獲得師傅信任,向他傳授洪家秘傳的絕技——鐵線拳。每個星期,兩人轉乘上一架又一架巴士,顛簸一大段爛路來到新界一間小屋。師傅以示範動作配上幾個英文字,將鐵線拳的拳法、動作背後的意義傳授予Alberto。Alberto 形容與師傅的關係微妙,一整天二人沒有太多對話,只要心中有洪拳,一切盡在不言中,彼此間的相處舒適自在。

陳師傅在社交圈十分活躍,廣結善緣,熱心公益。他是香港中國國術總會(現為香港中國國術龍獅總會)創辦人之一,經常參與不同公益與聯誼活動。Alberto 形容,他的卡片有3頁長,「全部都是主席、會長、主席、會長⋯⋯」,而武館內常有不同協會、社團的成員找陳師傅一起討論各種事務。
出席聯誼聚餐時,陳師傅總是笑容滿臉地四處與人握手,跟着師傅赴宴的 Alberto 除了享受佳餚美饌,更與許多名流合照。即使是面對普羅大眾,陳師傅也博施於民,常為基層市民義診,受人敬重。他帶同徒弟去附近酒樓飲茶時,所有人都會上前與他打招呼、說幾句話,「他就像宇宙的中心一般。」Alberto 憶述,到80年代初師傅的健康已大不如前,早茶已由壽眉改為清水,經營近半個世紀的健身院亦後繼無人,曾轉租給髮型舖,師徒們另覓地方練拳。

無法延續的武館靈魂
所謂「未學出拳,先學紥馬;未學功夫,先學跌打」,身為武術家,除了要武功高強、注重武德,更要精通跌打治療,對筋骨、氣血、經絡等有深入認識。廣東及香港的武術家早期除了設館授徒,亦會兼開醫館,包括洪拳名家黃飛鴻以及他的徒弟林世榮。不過,武館的靈魂在於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在武館朝夕相對,情同手足,視彼此為家人,而且武館與街坊的關係密切。
Alberto 今日在意大利依然在網上推廣洪拳,他說近年網上發達,發現不少意大利人對中國功夫感趣,有些人向他請教洪拳,Alberto 搖頭謙稱不敢當:「人家見我老,便稱我做『師父』;我不是『師父』,因為我見識過『真正的師傅』,我知我沒有資格做師傅的。」


20歲便拜師學洪拳的曾俊華在《推廣匠人精神》中寫到:「上世紀60年代的香港,治安欠佳,社會動蕩,物質匱乏,娛樂不多,不少年輕人,特別是基層青年會到武館學功夫,望有一招半式傍身,亦為強身健體,增加搵工機會。」
根據70年代初的統計,估計香港全盛時期有435間武館。Alberto 憶述,70年代來港時,功夫在港人之間十分流行,而且拜關公、敬茶、舞龍舞獅等儀式也很常見。到了今天,這些傳統文化卻逐漸被人遺忘。功夫也從以往講求強身健體、拳法套路,變成了如今電影中的打打殺殺。
彌敦道729號的歡笑聲、發拳聲、揮關刀聲、舞獅鼓聲、麻雀聲、樓梯傳來絡繹不絕的跫音⋯⋯,隨着80年代中期陳師傅身體狀況轉差,1987年閉館後這些聲音已成絕響,Alberto 慨嘆:「就如同宇宙中的太陽熄滅了,原本圍繞着太陽旋轉的行星沒有了光,逐漸離散。」
雖然當年的兄弟到了今天仍情比金堅,而陳師傅的徒弟有的開設跌打醫館、有的繼承了他國術龍獅總會主席的職位,但這種以人與人之間的連結為本的武館精神無法傳承到下一代,「也許因為這是社交媒體的世代」。

1992年,陳師傅逝世一年之後,Alberto 重返舊地,發現彌敦道729號內與師傅有關的歷史痕跡已經消失。到了今天,或許陳漢宗仍然在很多練武人的心中,甚至是後人讚頌的武人,但他在這幢戰前唐樓營營役役大半生行醫授拳,仿如鐵上飛塵不留痕。Alberto 說來痛心:「陳師傅不是一個神話,他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彌敦道729號,也不只是一棟神秘的舊建築,它蘊藏着早已被遺忘的香港故事。
當一幢又一幢的歷史建築無聲無息遭到拆卸,這座城市還剩下甚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