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防疫面前,人人平等。疫情之下,整個法庭的空間都是由硬膠板劃分,無論是被告、律師還是法官,席前都是一塊塊硬膠板。有那麼一刻會讓人錯覺,被告欄也只是另一個被劃分出來的空間。警署、囚車、羈留所、監獄、法庭--被告在不同空間的膠板之間穿梭,只是換了一個地方。今日的香港,見膠不是膠,見板不是板。民主派47人因「35+初選」被控串謀顛覆國家政權罪,裁判官早前批准11人保釋,律政司隨即就決定提出覆核。高等法院今日(15日)處理餘下四人的保釋覆核,張可森、何啟明、施德來和李予信先後應訊。
10:36 張可森續還柙
早上九時二十分,張可森步入被告欄。案件由《港區國安法》指定法官杜麗冰審理,使用英語溝通,法庭安排了傳譯員,是一位中年女士。她隔着膠板向張可森解釋耳筒的使用方法,並提供酒精紙巾消毒,張可森細細地抹着耳筒。
快要開庭了。張可森不時向法庭門口張望,終於等到妻子和父母出現。隔着口罩,也不難看見張可森的雙眼在笑。張可森肉緊地揮手,一行人向他點頭和揮手,穿紅色風褸的父親還加送兩隻手指公。隔着口罩,張可森不能做口型,改為向懷孕的太太飛吻。
「張可森正在看什麼書?看得見書名嗎?」遲來的記者問行家。後來大家都發現,那不是書,是一本筆記簿,還有一支原子筆。
Court—,眾人站立,法官杜麗冰步入法庭,開始今日的審訊。律政司打開文件夾,張可森也打開他的筆記簿。他時而沉思,時而點頭,有時也會皺眉。鼻樑架着圓圓眼鏡,他動筆時更像一個用心抄筆記的大學生。
到底他記下了什麼?是反駁,是記錄,還是創作?
張可森於浸會大學人文及哲學系畢業,其後於取得哲學碩士。反送中運動未發生之前,他已經有多個身份:填詞人、文化評論人、大學助教、研究助理、網媒編輯,本來還打算去外國攻讀博士。
後來,他成為屯門新墟區的社區主任,再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最為人所知的是,可能是初選論壇上最後十秒的發言:「攬炒形勢彷如脫韁野馬,唔知仲有幾多機會可以同香港人講嘢。大家飲多啲水,食多啲菜,我真係好撚鍾意香港。」
如果今日做一場街訪,隨便問十個八個路人,你鍾意香港嗎?可能大部分人都會答你鍾意,只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法去鍾意。這種解讀,在法庭上亦然。
聽取法官解釋裁決時,張可森一度緊張起來:調整耳筒,抓抓頭,坐直。
結果,還是不獲保釋。
公眾席、記者席,同時低聲嘆息。
散庭時,張可森沒能久留,快要離開被告欄時,他拉下口罩,望向太太,吐出「我愛你」三個字,她淺笑回應。然後,張可森消失於膠板以外,捧着小腹的太太,笑容隨之消散。
代表張可森的資深大律師駱應淦撐着拐杖離開,記者與他擦身而過。眼見他每踏出一步,拐杖也在旁抖震,心中有一刻擔心,拐杖跟不上他的腳步。

12:25 何啟明獲准保釋
跟隨張可林家屬步出庭外追訪的記者,陸續回到庭內。
律政司一行人留在原位,辯方換上另一批律師。人潮進進出出,本應換了一次空氣。然而,上一庭留下的的低氣壓,仍然叫人透不過氣。
看見公眾席上多了一名外國男子,記者上前詢問,他表示自己是德國駐港領事館的代表,歐盟一直關注此案發展。
何啟明坐在被告欄,身穿黑色衛衣,代表律師團為他遞上一個厚厚的文件夾。
因為是緊接的第二庭,律政司未有詳細描述太多背景,直接開始有關何啟明的陳詞。
何啟明是民協副主席,深水埗區議員。民協成立於1986年10月26日,是香港歷史最悠久的政黨,使命是「促進民主、改善民生」,致力為基層市民爭取權益。在泛民的光譜之中,民協定位是「又傾又砌」,一直以來相對溫和,甚至可能有點溫吞。黨內的主席(施德來)和副主席同時被告被捕,於同日應訊,十年前或許沒有幾個人預計到。
律政司結束陳詞後,換上何啟明的代表律師查錫我上場。他與駱應淦一樣,需要撐着拐杖,不過查錫我依然中氣十足。何啟明的審訊原定十點半開庭,因為張可森的審訊超時而順延。根據法庭安排,每位被告的審訊時間是一小時。雖然法官未有催促,但是查錫我也非常留意時間,陳詞大約十分鐘,已經第一次望鐘。
親屬席上的四位,除了一位年輕的女士之外,另外三位看上去都有點年紀。其中一位女士有時頭靠牆壁,有時前傾環抱背囊,坐立不安。 聽着律師團隊的求情,就像閱讀區議員的年度工作報告一樣。何啟明與民協紮根深水埗多年,假如今日的場景不是法庭,旁人看來或許更像一次選舉的競選論壇。
查錫我結束陳詞後,律政司有補充,法官提議休庭讓何啟明的律師團隊應對。突如其來的中場休息,場上場下各有各忙,律師團隊商量戰術,旁聽席上來了一次半場精華評論。
未幾,再度開庭,查錫我完成陳詞之後,法官沉默了好一會兒,思考如何裁決。
明明整個法庭都是人,卻好像沒有人在呼吸。法官開口,重複一次她需要講的開場白,羅列雙方提出的重點。這一次,聽起來好像與張可森的判決不太一樣,旁聽席上充滿期望,又害怕失望,法官每一句說話,彷彿在一口一口抽走法庭內的僅餘的氧氣。
屏息靜氣。
到底法官是否相信,何啟明保釋後不會繼續作出危害國家安全的行為?法官數次停頓,似乎在重組句子-終於,確定給予何啟明保釋。
那一刻,旁聽席上的各人反而回不過神來。然後,此起彼落,眾人重新呼吸。那位坐立不安的女士,雙眼在歡呼。細聽保釋條件,才知道她是何啟明的姨姨,負責人事擔保;另一位同樣負責人事擔保的女士是陳牧師。
法官准許何啟明以原有條件保釋,並向律師強調,被告遵守保釋條件的重要性。
法官離席前,幾位親友只在面容上表現激動 ;散庭後,他們終於握拳向自己輕聲說聲 “Yes!”,也互相拍肩。 簽妥文件,步出庭外,他們遇上施德來的親屬。施太太向他們道賀,他們一行人也為接下來應訊的施德來打氣。

14:43 施德來獲准保釋
再度開庭,距離一點的午膳時間只餘下大約半小時,施德來的覆核聆訊延遲了一小時才開始。代表施德來的大律師梁漢祺曾詢問法官,是否待午膳後才開始聆訊。法官認為可以繼續聆訊,同樣先由律政司開始陳詞。
施德來是民協主席,黃大仙區議員。他的背景與何啟明類似,律師陳詞也類似。於初選之中,施德來只得到958票,在地區候選人之中,得票排尾二。
站在被告欄的施德來,上身穿了一件「米芝連車軚人」款式的羽絨薄外套,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的中佬。施德來並非「政治明星」,一般人如非像記者般因工作需要睇新聞,難以單靠外表認出他是何許人。
前來旁聽的親屬,其中一位是施德來的太太,另外兩位是親友。施太太一直表現平靜,兩手交疊腿上,靜靜聽着雙方陳詞。
忽爾,有人推開大門,其中一位原本坐在旁聽席上的親友,帶着一位長輩進入法庭。她身型瘦削,染黑的頭髮透着絲絲銀光,緩緩地以她的「快步」擠入旁聽席。
隔着一條走廊,也能感覺到她散發出來的憂心。額上擠出一道八字眉,一直沒有放下,左手蓋在右手背,不斷輕捏右手枕。緊張的心情化成呼吸,她不時要調整鼻樑口罩的鐵線位置。看着她,誰也會明白何謂「憂心忡忡」,也不難猜到她是施德來的母親。
「過去兩星期我都冇點瞓過,瞓唔着,好擔心。今天早上八點多我就來到法院。」施母說。法官宣佈施德來獲得保釋後,施母在庭外被數名記者追問心情。「多謝大家支持,佢只係為大眾服務。」她雙眼泛着淚光。
庭內,施德來在散庭後因情緒激動,一度要除下眼鏡,用紙巾抹眼淚。他向旁聽席合十點頭致意,太太的雙眼也終見笑意。一行人在大堂與前來支持的朋友互相打氣,親友抱起施氏夫婦的六歲兒子,小人兒與大人們也在笑。


15:40 李予信獲准保釋
接連兩位被告獲得保釋,法庭上的氣氛似乎稍有緩和。李予信的旁聽席,與之前幾位也明顯有所不同,除了親屬席上的父母,大部分面孔都是相當年輕。有人打扮如藝術家,有人的身材如健身教練,或多或少反映了李予信的經歷。
讀中學時,李予信曾經沉迷打機,中三因成績太差被踢出校,是成年人眼中典型的「廢青」。後來他接觸到街舞,找到生命中的熱情,升讀副學士之後再考上中大社會系,最後轉讀社工系。
李予信開始對青年工作、對社區有興趣,一頭栽進去之後,於2019年參選,成為北角區議員,傳媒喜歡稱他為公民黨「余文樂」。
這種故事,本應是社福機構或學校用作大肆宣傳的上好材料。不知怎的,卻淪為一宗案件的陳詞一部分。
李予信的另外兩位黨友,楊岳橋不准保釋,譚文豪的保釋決定則被覆核,同樣不被保釋,部分旁聽人士或許已打定輸數。然而,隨着法官宣讀決定,似乎看見曙光。李予信在聽取判決時不時點頭,直到法官宣佈准許保釋時,他終於深深地呼一口氣,還用力地眨眼,好確定這是真實的。
回過神來,他突然要求律師向法官提問,其母作為人事擔保,是否需要一同前往警署報到,還是他可以自行報到,似乎是擔心要母親舟車勞頓。
散庭後,李予信先向父母合十致謝,再拉下口罩深呼吸,展露一個帶鬚根的、久違的笑容。
之前偶有採訪法庭新聞,遇見相熟律師,總會說上幾句話。對方總是說,救得一個得一個。
我們的對話,每一次都是「做嘢先」結束。 實在期待,希望有一日,見面時可以講一句「一陣去飲嘢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