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前一步,偷一點光
身分認同
母親:「如果要分的話,我是偏藍的,其實最好不要分裂(社會),其實香港一直以來是一個以商業為主的地方⋯⋯。」
婆婆:「不適宜搞政治。」母親:「不適宜搞政治,但是當然政府也有很多事情做不對,才會這樣。我會覺得大家也真的要坐埋檯傾。」婆婆:「其實美國也有不對、假民主的。」母親:「在丹麥裡,丹麥是一個社會主義的國家,它真的做到基層生活也過得去,我都是在丹麥住了一段時間,我也是偏向社會主義,因為你會比較照顧基層,好簡單,香港是走資本主義,是金字塔形式,總之是搵錢,總之是商業好,理得你下面的人如何看。譬如你說顏色革命,搞政治最大受害也是基層,中產唔掂就移民,但是留低的,走唔到點?現在有很多酒樓也是停薪的,好多人沒有事情做,再加上疫症,是慘上加慘。」我:「很多『黃絲』也會著重基層的權益或經濟,那麼你是怎樣理解這些交疊或價值相通的情況?」婆婆:「首先,你要停止搞嘢,你一直搞嘢,政府又點做嘢。」媽媽:「我個代識既『藍絲』其實個個都鬧緊林鄭。林鄭又不夠果斷,不像澳門那樣。」婆婆:「鬧她拖泥帶水啊。」我:「早前醫護用罷工作為手段,逼政府封關,你會怎樣理解這件事?」媽媽:「我覺得不應該罷工,救人最重要嘛,聖經也有說,有個撒碼利亞人訓低左,有個神職人員做這樣、做那樣,也沒有去救,道理就係我唔理你有幾重要既事情都好,救人第一。」我:「我試著轉一轉說法,如果罷工可救到更多的人,因為醫護未必為了一己私利,他們這樣做是為了令更多人受惠,禁止更多經過內地的人前往香港,同時減少社會爆發的危機。你會怎理解?」媽媽:「當時感染人數,也不像現在那麼多。我明白,政府當時也concern 經濟問題,又或者跨境學童的問題,那群人有會不會嘈呢,所以我估當時政府是驚會不會被這些人嘈。」
溝通的藝術
母親:「丹麥曾經有次罷工,後來他們是願意協商,協調來解決問題,而不是單方面的,我覺得香港人還沒有去到成熟的階段。例如,丹麥那邊自小也推崇一種怎樣聽的態度,而不似中國人那種你聽我講。」我:「我感覺你好像被那次罷工啟發了你一些甚麼,我也會想像,藍絲也可以是重視民主,而不只是一個片面印象,是獨裁的。」母親:「我感覺,香港人的民智程度,是你要聽從我說法的態度,有甚麼溝通不順便打起上來。這樣解決不到問題。以前我曾經在丹麥修讀醫護,他們分了許多小組,我的小組有波蘭人、菲律賓人、加拿大人,然後大家一起討論事情。老師會說:Du maa ikke bestemmer over andre,意思是一定要聆聽,不要自己決定所有事情,in a way,我覺得可以推崇至中國人的教育。菲律賓人就一直說、一直說,很想你接納他的意見,越南人也是一半一半,波蘭人也是一半半,另外兩個波蘭人,一個就⋯⋯另外一個也是主觀,加拿大人會說不要只聽一個人說,要齊集多人的決定。當然,丹麥人就是每人都要聽,每人也說得對,而這個傳統是自小便放進當地教育,而這個教育傳統是亞洲人沒有。所以我的conclude是民主思想還未成熟,這個自小栽培。」「一個人點都要有自己國家,無咗自己既國家,人哋外國人就睇小你,就衰㗎啦,就踩你㗎啦。」
歷史傷痕
我:「你本身是香港出世?」婆婆:「對,是香港出世,但血統是中國人。」母親:「我們條根是屬於中國的,血液也是流著中國的血,我們怎能說香港獨立?我覺得是不應該。即是代表你忘祖忘宗。」婆婆:「還有一樣事,即是你說你不是中國人,你是甚麼人?你哪裏像鬼佬?」母親:「我也想說,十八歲時我第一次去的西方國家是澳洲,當時澳洲是連Darling Harbour (悉尼達令港) 也沒有的,當時那邊是很少亞洲人,然後我表妹有次去過夜街,那些白人年輕人會叫:Bloody ChingChong (歧視華人的俗語)」婆婆:「英籍打理時,住咩,住徒置,一個騎樓長長,一個四方框,公眾廁所,公眾沖涼房,無廚房,無廁所,個廚房就係牆既騎樓,就擺個灶頭係旁邊,依家啲公屋啊,幾靚,幾好,英籍打理時有甚麼福利給你先,仲話英籍打理好。」母親:「我曾經去過丹麥讀醫護,嗰時係點解去讀,就係因為佢哋歧視我哋無牌,要留番啲職位給當地人,先叫我地去讀,種族歧視好嚴重架。」
婆婆:「今年八十二歲,日本仔打仗時我經歷過,經歷過幾個朝代,我出生是三七年,細個捱過很多苦,老豆外援寄唔到番來,食都無得食,要去善堂乞粥,阿媽去打工,捱過好多苦。我們上一代捱過幾多苦楚,依家呢代就幸福,但係就身在福中不知福,慘得過我地經過幾次戰爭,幾次政變。」
婆婆的鸚鵡
訪問完結時,婆婆指「隻鸚鵡上年六月就飛走左」,那隻鸚鵡是她們很喜愛的寵物,常常逗得她們滿開懷。「錫錫、錫錫」,是它一貫的愛語,婆婆描述它時流露出一臉傷感。人非草木,失去摯愛寵物,尚且哀傷,更何況,大半年來,受傷、失去的手足,不計其數,婆婆會懂得身同感受這四字嗎?大抵不知何時,我開始不知如何開口說話。沒法吐出簡單的對與錯。複雜的脈絡,讓我再一次懷疑,這真是我眼前熟悉的人嗎?我想起,去年許多手足,被父母趕出家門的一刻,如果我生於這家庭,街上食完「彈」,回家後再食「彈」,又是怎樣的光景?那桌上檸檬薑水放涼了。心裏有各種的反駁理據和試圖改變的對方的決心,隨著時間流逝,情緒都降溫了。話說太多,彷彿徒勞,我把檸檬薑水都干了, 吐出一句 「味道不錯」。我和另外兩名同行結伴的記者,各自離去後,均在Whatsapp表示「心很累」、「臉青」和「勁肚餓」,明顯是身體無法好好「放低」,也是身體是回應這場訪問的最佳答案。如果有下一次,我想我們還是先善待這身體,再慢慢談「放低」這回事。這個約一小時四十五分鐘的訪問,母親與婆婆喋喋不休,大家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你一言我一語,有時候母親在說,婆婆也在說,不是喃喃自語低聲回應,而是放聲大嚷,我們三人都有種兼顧不來的感覺,後來索性把收音咪夾在婆婆身上,誰知,母親又舉手,向我們表示還有話想補充。來來回回的交替,我好像明白,他們那隻養了五年的鸚鵡,為甚麼會選擇在去年六月的夏天,亦即是母親口所說的那個「顏色革命」時飛走,大概是那隻鸚鵡發現自己,再也沒有學會她們說話的本事,飛向了更美麗、更自由的地方吧。備註:由於希望呈現訪談時的討論氣氛,並不是按時序與實時討論反應記敘,而是按在特定話題對話中能互相呼應的說法,再加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