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起黑色恤衫,打上領呔,再襯上灰色格仔馬甲和長褲的陳培興(阿興) ,忙著出席喪禮。剛踏入廿九歲的青年在第五波疫情忙不可交,替因疫情過身的逝者化妝,找殯儀館、找棺木、買花牌⋯⋯為無助的家屬張羅。
新冠肺炎死亡的屍體有別一般處理,家屬只能隔著透明膠袋認領遺體。最親的人化作一縷煙之前,疫情之下往往來不及說出最後的心底話,有些家屬亦因隔著膠袋認不出逝者的樣貌,留下畢生的遺憾。
喪禮前,家屬情緒無處安放,阿興用雙手修補一個個破碎的心。他說自己性格內斂,少用言語關心對方。他會提醒家屬做些事情,買來逝者喜歡的食物、挑選一張漂亮的靈堂相。只是一點「心意」,作為禮儀師阿興希望可以彌補家屬的遺憾。

「這是一個救災過程」
阿興在疫情中渡過成為禮儀師的兩年。他自告奮勇,說自己不懼怕替確診個案化妝、裝身。「讓家屬減輕遺憾,就像一個救災過程,悲慘的事來到面前,而你的參與能讓事情變得好些。」
公立醫院由2022年1月7日開始,除了恩恤情況外,謝絕探訪。一場場「來不及的道別」每天發生,家屬只能相隔玻璃,目送親人離去。不能將心聲盡吐、不能觸碰家人的手,感受最後的餘溫;不能再次細看他們,把熟悉的面孔銘記於心,種種限制釀成「更多遺憾出現」。
而根據政府早前發出的「處理及置屍體時所需預防措施」,新冠肺炎患者的屍體屬第二類別(即黃色標籤),會以兩層膠袋封住,一層透明、另一層則是灰色,家屬只能從透明膠袋中認領遺體,且不可在醫院安排化妝及裝身。

家屬就只能目睹親人「未化妝」的容貌,難免心裡不甘。阿興憶起一名家屬,當時奔走於7、8間殮葬商,始終無人願意接手個案。「在認領遺體當天,他說自己不太認得母親,接著嚎哭,我當時覺得很挫敗。」身為一名禮儀師,卻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疫症之中,為逝者化妝驟然變得既近又遠。
阿興現時已為3、4個確診個案化妝。他形容自己「唔係特別大膽」,而是純粹的「將心比己」。
新安排的「告別式」釀成無法修補的遺憾
從前滿以為是必然的告別式,在一場無情疫症中,變得遙不可及。最新措施規定化妝、裝身等工作必須在特定的殯儀館內才可進行,阿興提到指定的靈堂可容納80人,即代表家屬若然不打算邀請80名或以上親友出席,同樣要支付昂貴租金,而家屬決定為確診逝者安排化妝、裝身成本相對提高。
「雖然人們常說生命無常,不是這樣的,我一直認為發生的機會較微,但現在卻如此容易面對死亡。」阿興提到聯絡他的家屬,大多是年輕人,他只能無奈地嘆「他們不應在這個年紀經歷喪親之痛」。病毒無情,第五波疫情就這樣奪去9千多人的性命。
至親離世後,家屬最希望看見逝者「最安詳、舒舒服服離開的一面」。認領遺體時,通常是在「未執正」(未整理)的情況下,例如人在死亡後肌肉會鬆弛,因此可能嘴巴會張開,而眼球會像洩氣的氣球變得凹陷,皮膚變黃,而雪藏太久會漸漸泛紅或黑。
當家屬首次接觸逝者,而清楚眼前的遺體是自己的親人,這種畫面會徘徊在腦海、揮之不去。阿興認為唯一能讓家屬釋懷的方法是「給予他們一個好的畫面」。有人會說,因為確診個案的遺體狀況可能不太理想,瞻仰遺容的過程可能會對家屬造成二次傷害,但阿興慨嘆「不可能會差過未化妝前的樣子」,最基本也希望做到「口合眼閉」,像是熟睡的樣子。
一起告別 欣慰比悲傷多
問阿興是否樂觀的人?阿興沉默一秒後認真地說「其實又唔係,悲觀嘅人反而更加會有同理心。」他初入行時,情緒會較容易波動,但現時能在傷痛及安慰間找到平衡。
他一直認為「世上最痛苦的事莫過於至親離世」,但同時會感受到喪禮上充滿愛的一面,家人的愛、關懷,甚至親朋好友在追思會分享逝者生前的點滴。雖然難免落淚,但亦是溫柔的眼淚、愛的眼淚。
阿興感覺欣慰比悲傷來得更多。
他有時會安靜起來,一臉凝重。但有時又會說說笑,像個普通、活力滿滿的年輕人沒有兩樣。短短一個多小時,阿興先要在灣仔的國際禮拜堂視察環境、度尺、與花店的老闆娘洽談,之後又要趕去佐敦另一禮堂與家屬溝通喪禮的事宜,所有工作都是「一腳踢」。

畢竟喪禮只得一次,所有步驟更要小心謹慎,才能向家屬有個交代。傾談之間,他掀起面層的頭髮,有部分禿了一塊,「你睇睇,做呢行壓力大到我都有脫髮問題。」,之後他又笑言「但甩頭髮都值得。」在這個行業中,日復日面對生離死別,成長確會比他人更快。
阿興說一名友人曾在就讀博士學位期間,父親不幸離世,朋友突然不想完成學位,「很多人在面對親人離世後,其他事都會感覺不再重要。」經歷離別,過程是痛苦且傷感的。一個人離世,就像畢業典禮一樣,因為要離開同學,朋友、老師,可能會捨不得。但在同時,我們亦期盼著未來在某個地方再次相遇、相識、相聚。
人生在世,每種相遇、每次相識,都是緣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