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記補鞋店,小店一家,不見經傳,在城市裏彷彿可有可無。卻原來,繼承人蘇永權是專業、 手藝、興趣、創意的合體,甚至受到國際人士讚賞,臉書上的Master Edward,早已超越舊 日補破皮鞋那種層次,哪怕是新款球鞋、跑鞋也難不倒他⋯⋯
美孚新邨一條小橋下,亮著微微的燈光,經過時總有一股濃烈的鞋油氣味撲鼻而來,在數十 呎的空間中,擠滿鞋子、補鞋材料、工具和機器,蘇永權夫婦相對而坐,默默在小店分工合 作補鞋,每週六天,天天如是。從27歲做到現在57歲,蘇永權和太太已接手根記補鞋30年, 養起一頭家,帶大兩個女兒。

耳濡目染學手藝 隨興趣接棒30載
蘇永權是根記補鞋的第二代掌門人。「從爸爸開始,我們就在美孚經營這補鞋店,到現在已 經做了五十多年,爸爸做了二十年,其餘時間由我跟太太幫忙。」接棒家業,是命定,是氛 圍?在蘇永權來說,好像選項都對。
蘇永權在荔枝角長大,父親曾經是造鞋師傅,後來自立門戶做補鞋。蘇永權自小便在父親的 補鞋店流連,耳濡目染下學習補鞋手藝:「簡直就是天生的!或者傳統上,爸爸做的行業希 望有人繼承。從小學四五年級開始,到中學暑假,已經在這店幫忙,奠下一定的基礎。」雖然 自覺有天資,但是蘇爸爸一直不放心讓他處理整個補鞋程序,只會讓他移除舊鞋底、塗膠水 等,「我做的多是簡單事情,但是整個工序已深印腦海中。到自己做的時候,卻總是碰壁,未 能像爸爸般順暢地完成整個工序。」
年輕時,蘇永權其實並沒有接手家業的打算,中學畢業後往外闖,在寫字樓從事印刷工作。1990年爸爸患肺癌,蘇永權辭工回補鞋店幫忙,但也是暫時的心態,「我勸爸爸把鞋店結束 ,他就是不肯。也許那始終是他的終身事業,有一份成就感在其中,不想就此結束。我從小
跟他學藝,就答應他辭掉工作,暫時去幫忙。」怎料蘇爸爸病重不起,於蘇永權結婚後兩星 期後不幸過世,順理成章繼承父業,太太也辭去會計的工作,幫忙家業。
蘇永權夫妻同心,繼承父業,當時內也依然掙扎,「很猶豫,究竟要不要做下去?但做下來,又覺得不錯啊,收入與我在外面打工差不多,更自由。如是者愈做愈有興趣,就沒有轉行 了。」

煮湯牛骨變身工具 老爸的民間智慧升級版
接手補鞋店,蘇永權延續了爸爸的使命,基本上「救得就救」,讓一雙又一雙鞋子得以續命,「多數生意我都會接的,也是因為出於興趣,覺得補鞋匠的責任就是要救回鞋子。」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蘇永權拿起的補鞋工具,每件都是寶藏,「例如這塊牛骨,煮完湯後,覺得骨頭好用,就用來壓鞋。」原來自製工具也是傳承!當年蘇爸爸為了方便補鞋,會回收搭棚工人的竹枝、舊雨傘的傘架,升級製成勾錐等工具。除了自行製作工具,又會特地 找打鐵師傅訂造鐵鎚,「我們平時用的鎚無論大小跟形狀,爸爸都覺得比較輕,需要加力,於是找打鐵師傅做一個比較重和大力的鎚,相比之下,就會知道這個是重型的,我現在用的 就是這個。」
以往蘇爸爸不容許兒子使用的鋒利刀具,蘇永權自接手後都慢慢學習使用,「從前沒這類剪厚和硬膠的剪刀,這是我近年從歐洲引入的。」蘇爸爸留下來的是長形薄刀,可以快速削掉厚膠,「這剪刀好處是快、狠、準,一削下去就把不要的部分削掉,如果你用普通的剪刀來剪始終有點距離,不夠準確,要再花時間去打磨。」不過壞處則是較容易受傷,「爸爸不許我用,因為常常會割傷手。有時候角度或力度不對,就會傷到手,曾經受傷,不斷冒血,最終要去急症室!」
蘇永權有些工具則因為太舊而停用,變成收藏品,有些以舊報紙妥善包起,仔細一看,已是1994年的舊報章,「不常用,是捨不得用!有些工具現在已有替代品,有些已經用舊了,再 用就會損壞。」
傳承了工具,也傳承了爸爸的智慧,蘇永權還會將自己的創意融入到補鞋上,他以電動打磨器取代以往的錐子,劃出淺淺的坑紋,方便用針線縫補鞋子時藏起蠟線,美觀而實用:「這個也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工具,是雕刻用的一個打磨工具,只要我刮下去,就會開出一條坑紋,坑不用太深,能把線藏進去就可以了。」他發現用刀需要更用力,而且容易割穿或刮花鞋子,效果不好又容易受傷,於是自創了新方法,「其實香港沒有人這樣做,是我自己創發的,其他補鞋師傅都跟隨我用這個。」

面向新時代鞋款 老店注入新元素
都說香港人頭腦靈活,善於經營變化。蘇永權隨著鞋款的千變萬化,在技術、工具各方面都與時並進,為老店注入新元素,「以前機器種類比較少,單調而缺乏變化,現在機器和工具都演化了,能配合不同鞋款、鞋材,我都添置了。從前有些位置修補不了,現在新機器都做得到。」
傳統補鞋大多數以皮鞋為主,一般是局部修理鞋底、鞋跟等鞋子老化磨掉的部分。近十年,補鞋方式因為鞋款增多而趨向多元化,「許多配合便服的休閒鞋和具功能的鞋款,例如專業跑步、專門攀石、專門登山等。功能性比較多的鞋,鞋材和破爛的方式也有不同,就要用上不同方法,我們從前也曾接觸過。」
補鞋與造新鞋不同,生產新鞋子,大多是單一款式,流水作業,大量生產,但是補鞋匠卻要面對全世界不同種類的鞋子,「任何牌子、任何種類、任何功能的鞋,我們都要設法去修補, 要靈活變通,不能一個方法用到底。 材料處理也一樣,除了買新的材料,我會留住一些舊材料,比如客人不要的鞋、舊鞋底等,因為那些材料可能找不到,留起來他日會有用,所以儲存了很多。」
可以說,蘇永權的補鞋店就是個儲備庫,由早期只有3至5款鞋底備用,直到現在已發展成有30至40款鞋底,為了積存不同尺碼,於是就租了倉庫儲物,營運成本變相提高了。
「要記住不同鞋款適合不同的鞋底,連Model Number(型號號碼)都要記下來,這方面跟以前很不一樣。客人對質素的要求也提升了。不同鞋底功能各異,軟硬度也不同,每雙鞋子有不同的需要,我們要把每一款的差異記下來,這方面跟爸爸的年代亦很不一樣。」
獨愛跑步越野 寓工作於興趣
接觸眾多新式鞋款,蘇永權獨愛修理登山或跑步鞋,只因自己也是用家,「因為健康問題而要減肥,2002年開始練跑,到2013、2014年,開始轉跑越野。這跟工作相輔相成,興趣剛巧跟鞋有關,那自然會設盡辦法修理這種鞋。」他以14小時17分鐘紀錄跑過毅行者100公里,又試過走出國際跑環勃朗峰,「權哥」之名在山界薄有名氣。

早年香港沒有人會補越野跑鞋,蘇永權就從外國訂鞋材回港研究。「跑鞋常有新款式,我就 把鞋拆開,了解裏面的結構,只要掌握得好,就算鞋子破爛了我也可以修補,這樣很有滿足 感。」
無師自通補新鞋,過程艱辛,進度緩慢,鑽研良久,刷盡了人情牌,以山友的鞋做過多次實驗,終於找到合適的材料修理,山友亦會找他補「戰鞋」,「香港沒有修補越野跑鞋的專業,但我做這種運動會明白客人的需要,起碼不會用釘子,否則跑越野時壓下去,就會扎痛了;脫落了的部分不適宜用膠水黏合,而要用傳統的方法捆紮,把鞋固定,防止再爛下去。還有,穿這鞋款通常要爬高爬低,會把鞋弄濕,會踏不同路面,變化很多,我們補鞋的就要迎合這些需求。」
最令他意想不到的,則是到外國比賽時,專門生產越野跑鞋鞋底的品牌負責人竟認識自己, 知道他為不少跑手補鞋,「我把鞋子拿起來看,用廣東話跟朋友說,這些鞋子有這種那種缺點,有這裏那裏做得不好,我假設那位仁兄聽不懂我說甚麼。沒想到,他看著我說,你品評得那麼專業,一定是香港的Master Edward(蘇永權洋名)了!原來他們有看我的Facebook 專頁。那一刻,我是蠻驚喜的。」
不汲汲於速效 專精於純手工
鞋子不斷革新,配合鞋款的改變,蘇永權也要更新學習,「外國會有專門的補鞋匠把作品或者補鞋方法放在網上,我們內行人一看就知道那些補鞋方法,也知道有些方法隱藏了沒有公開。如果你能猜得到,又看得到彼此的分別,就會吸收到有用的知識。」外國鞋匠大多數已邁向機械化,補鞋的確很有效率,不過蘇永權卻認為傳統補鞋仍有難以取替的地方,「比如我剛才修的這雙鞋,用機器的話,有些彎位轉不了,也不能在一個平面上用機器做,這些在外國通常會用膠水黏合,但不會持久,有機會脫落。我們用純手工去做,這是他們做不來的了。」
目前傳統補鞋匠已買少見少,即使有年輕人入行,也是如外國鞋匠一樣用機器為主,大多是在新派的補鞋連鎖店工作,蘇永權直言:「我想,現在退休或轉跑道的比入行速度要快。本地師傅數量愈來愈少,老的老,退休的退休,也有些會轉行,有些未必單一補鞋,會兼做其他 的,配鑰匙,賣其他雜貨的都有。」

傳統和新派兩者,最大分別是方法和經驗,即使用同一款材料,效果亦有分別,「最大分別在於師傅的手藝吧。有些鞋破爛了,不是每個師傅都懂得怎麼修。普遍來說補鞋匠修的種類比較狹窄,他們但求客人高流量、修鞋快速完成,太複雜的寧願不接,或者利潤較少的也不接。」蘇永權的原則一直是「救得就救」,不過當然也曾遇過一些「無得救」的鞋子,或者修補比鞋子定價還要高,也只好請客人放棄。
現時根記每天大概修補20至30雙鞋,其中200至300雙鞋子要在二至三個月內完成,手上則總共有700至800雙鞋子,多得要暫時存倉。兩名女兒沒興趣接手生意,但偶然會有為興趣、想學一招半式的來當學徒,卻並非承傳行業,這樣下去,行業的手藝就會失傳?「相信未必會失傳,但會轉變,或者某一些修補方法沒有人肯做。據我所知,一家結業就少一家了。」蘇永權女兒們已經投身社會,經濟壓力減少,但蘇永權仍無意退休,也沒有積極找接班人,「還是隨緣吧,始終這個行業接觸的東西比較骯髒,不是每一個人都喜歡。我能做一天就一 天吧⋯⋯」
一雙鞋子,在如蘇永權的專業補鞋匠手上,經過修補得以續命,物料也盡量循環再用。可是,這樣講究手藝的事業有沒有永續這回事,就真的只能隨緣嗎?
採訪 / Sium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