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是那一天開始,香港漸漸靜了下來,街上不見人潮,人們說話也變得小聲。
大約二月初,我在自己的個人instagram開展了一個「#他們的口罩」的拍攝計劃,很多人以為這是一個有關疫情的記錄,很有心地把香港於這次抗疫的面貌保留,但我實際的出發點其實是很自私的,是因為無力感,因為我開始忘記昨天自己經歷的香港是怎樣。
當一個持攝錄機的人開始感到自己失焦,開始對周邊的事物盲目,對拍攝器材生厭,是一件很糟很糟的事。於是,我逼著自己至少要用手機去拍照,逼著自己去按快門。
記者:陳卓斯
拍攝:王紀堯
百變花園街 隨意變陣的香港
每天早上的東鐵、午市的茶餐廳、報攤、人數零丁落索的街頭,我逼著自己去看,有時候站著停留,有時候來回踱步。
常常在旺角附近下班的我,習慣地走到花園街的排檔,就算繞遠了路,我還是很喜歡在旺角東的天橋專誠下去,到花園街閒逛一會,再走回火車站。
花園街的綠皮排檔,大概是香港最靈活多變的地方,記得早前有屋苑被揭發食水管有鉛水問題,很多排檔紛紛出售經濟實惠的水龍頭濾水器。在早兩個月前的寒冬,旺角街坊長期受催淚彈影響,花園街的排檔又出現了很多「百變圍巾」,可以圍脖包頭保暖外,亦可以遮蓋口鼻,免受化學武器的刺激。
到最近「武漢肺炎」的疫情來勢洶洶,花園街內不少「五蚊十蚊任揀」的家品特賣場,在門口都擺放了各式各樣的分裝噴霧瓶、連透明面罩的「防疫帽」、防唾液飛沫的平光眼鏡、頸掛式空氣淨化機、口罩收納盒、布口罩等等作招徠。價錢相宜,質素參差。
我沒有太認真地看這些家品店的貨品,始終百貨應百客,沒有甚麼好要求的。走著走著,我來到了一個不太顯眼的排檔前,檔內掛滿了不少天然精油的廣告牌,人體筋骨的示意圖,但圍著這個排檔的人,都沒有在意這些,反而是在討論檔主放在一旁的布口罩。
「多少錢一個?」
「五十元一個,九十元兩個。」
「這麼貴?前面5元一個而已!」
「我們每一個布口罩都是自己造的,用防水布,而且可以放外科口罩進去,有雙重防護。」
女檔主說罷,熟練地拉下了自己的布口罩,露出了內裡淺綠色的外科口罩,「看到嗎?不是只有一塊布這麼簡單,我們是有設計,是比較貼近人的臉形。」然後再拿起小桌上的一個卡通布口罩,「像這樣放一個外科口罩進去,有一層防水布隔著,外科口罩就沒有那麼客易濕,變相就可以用久一點。要洗的話,就洗布口罩,裏面的外科口罩就要扔掉。」
我伸手去摸了摸她擺賣的布口罩,笑著說,「真的是比較厚!」
「的確比較好的布料造的。」旁邊買了四個布口罩的阿姨對我說。
「連律師都有跟我訂造,我不是騙你們的!」然後女檔主拿出手機,向我們展示了一些訂購對話。
阿姨揮著手說:「可以啦!我信你,摸一摸那些布料我就知道。」女檔主聽畢,笑得合不攏嘴。
媽媽的新主意
後來經過交談下得知,女檔主小姓馮,媽媽以前是製衣女工,小時候她們穿的衣服,幾乎都是媽媽一針一線,一手包辦,現時家中還有一台Brother的舊式縫紉機。「我記得,媽媽給我的第一個布口罩是在二月四日,那時候剛剛去完日本旅行,只找到一盒口罩。」當時,馮小姐家裏剩下兩盒口罩,外國未有「大爆發」,有親戚說要在美國寄口罩回港,但寄不了,當時全家的心情是很慌很亂的。但自從馮媽媽開始「開機」造口罩後,「我們就好像沒有再去搶過口罩。」
老一輩的智慧就是這樣的,我們在急的時候,他們總能氣定神閒、不慌不忙地解決問題。馮小姐除了是花園街排檔的檔主,她還擁有自己的推拿按摩工作室,但疫情影響,客人盡量減少外出,生意淡薄。於是,馮媽媽便建議,可以拿一些布口罩到排檔去賣,幫補另一邊的收入,「一開始沒有打算要賣,因為我在想,媽媽的年紀都大了,沒理由要一個七老八十的人忙著造口罩。」
雖然馮小姐不願媽媽辛勞,但誰知馮媽媽愈造愈起勁,由買布、畫紙樣、設計及修改,到最終的成品,兩母女分工合作,親力親為。馮小姐指,造一個口罩,最簡單的款式,至少需要縫八條邊,而是在布料上,她們很謹慎,考慮到內布的質料,必須對皮膚好,不會導致皮膚痕癢或敏感。
「所以我們不是要造一個口罩,而是要造一個合格的口罩。」
「你戴的那個豹紋口罩還有貨嗎?」一位剛買完菜的大嬸問。馮小姐說沒貨了,並解釋因為豹紋款的布口罩,內裏的布料是絹布,很舒服的,所以很快就賣完了,大嬸繼續急問何時會補貨,馮小姐笑著說會叫媽媽盡快縫出來,盡快補貨。馮小姐這些色彩繽紛,可配搭外科口罩使用的布口罩,深受街坊歡迎。
「這些花紋、卡通都是我們花的心思,當整條街的人都是藍色、綠色、黑色的口罩,其實很悶,我想我們的布口罩,令到買的人生活有些點綴。」

在拍攝期間,訪問幾度被打斷,檔口愈圍愈多人,馮小姐忙著介紹口罩的質地、用法和價錢。
以前,這些外科口罩是最簡單不過的產品,有時報紙檔也會賣,兩元一個,要賣很久再賣完一盒,記得在公共圖書館還有免費的任取,我想香港人怎樣也想不到會為了一盒口罩,通宵達旦地排隊,有些甚至在街上築起帳篷,為的都是清晨排在隊頭,「看到香港人為了一盒口罩,由街頭排隊排到街尾,其實很可悲,像我媽媽說的,人家有些機構都派完,我們還不知道在哪裏拿。」口罩與消毒用品派發資訊不清晰,也是街坊常向馮小姐抱怨的事,「有時我看見有些阿公阿婆在這看了好久,摸了好久都不捨得買,我都會送一個給他們,不是每一個都需要拿來賺錢!」
口罩小商:除口罩見的一天快來
最後我們問馮小姐有甚麼願望,作為一個剛起步的「賣口罩商人」,她說她不希望再賣口罩,不想發這些財,
「我想我的樣子可以見人,我想看到每一個人的笑臉,大家是不是有這個感覺?」
在失焦的香港,一個失焦的我,持著攝錄機去拍那些沒有失焦的人。這個位於花園街「胡記鞋業」對出的一個綠皮小排檔,我很期待看見馮小姐停售布口罩的那一天,因為那一天代表著香港康復的一天,香港人可以「坦誠相見」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