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公民逃往哪方?】世上再沒有永遠的平安樂園 居緬港人緬甸亂世備忘錄

在人類眼中,當下,世界很亂。

拉近一點,過去兩年亞洲多個地方出現對抗極權的抗爭示威運動:香港經歷了不可磨滅的抗爭進程,當下仍不斷被打壓;那邊廂的泰國沒有放棄,新一代努力推翻王室體制;而鄰近的緬甸,軍事政變已踏入第四個月,人民意志依舊堅定,不惜用生命換取自由民主。香港、台灣、泰國、緬甸網上組成「奶茶聯盟」,撼動極權主義。世界大洗牌,香港人覺得香港不宜居,往外走;而在外的港人,面對著眼前的困局,又能往哪裡去?

世界公民,是否無日無之找安心之所?世界還有沒有安心之所?

現居於仰光市一舊區的香港人Zoe (化名),在緬甸生活已超過七年,是碩果僅存的居緬港人。她一直很喜歡緬甸,早於11、12年前已經常到訪,約7年前決定和緬甸丈夫從美國移居當地,跟丈夫回流緬甸。

2月1日,緬甸政變一開始整個狀態較和平,Zoe經常出去,認為街上需要人,越多人越安全。到運動中期,大部份非前線的人難以上街,若沒在特定通訊群組內,難以得知小隊計劃,「一出去成日要躲避軍警,可能出來五分鐘已經有軍警出現。」

和Zoe的訪問在三月底進行,當時緬甸每晚八時至清晨四時實行網禁,軍隊無差別槍撃亦越見猖獗,同時亦大搜捕反軍方的藝人及領袖,抗爭運動處於低迷狀態。

Zoe表示,較多年輕人的地區會有不同社交群組交流,商討部署。而仰光三月中後很少人上街,「多了很多『鬼』,大家都在捉『鬼』,令很多前線示威者很難相信陌生面孔的人。好似我們不是做開前線的,我們出去亦不知自己能做甚麼。」就像香港反送中運動中期,警察喬裝示威者混入遊行隊伍當中誘發混亂,再追捕示威者,大家頓時要擔心身邊的是人還是「鬼」。

政變以來,不少民眾及示威者被軍警無差別槍擊。Zoe和朋友留意到軍人不時選擇仰光市以外的村莊攻擊。

「在城市也有開槍,不論窮或富都可能會被殺。但整體感覺,在城市相對沒有村落嚴重。感覺軍隊有一種『蝦窮人』的概念,因不少較落後或不富有的區域沒有Wi-fi,難與外界接觸,更易控制消息流通性。」

2月1日政變之後,民眾上街遊行抗衡,罷工罷課,經濟停擺,軍政府3月開始武力鎮壓。(受訪者提供)

緬甸敵我更分明 遠超想像的真槍實彈

兩年前在香港街頭上一幕幕的抗爭場面,警方由催淚彈放題,後來出動布袋彈、橡膠子彈到實彈,不少示威者及記者中彈嚴重受傷。另一時空,緬甸人民面對軍人直接瞄頭射子彈。據報,至五月初已造成近780人死亡,當中不乏只有幾歲的小童。

Zoe沒遇過催淚彈或橡膠子彈,對真槍實彈的恐懼,她認為最驚不是被拉或被打,是直接被「爆頭」(實彈直擊頭部),一上街頭便要面對實彈。當時一直傳軍警非法地使用M3衝鋒槍作武器, 一旦中槍後後果嚴重。

「我覺得好恐怖嘅係緬甸發生政變前,從來無想像到被子彈射中係必死。無想過被子彈射中會無咗半個頭、無咗半邊肺,或者個腦射咗出嚟,就算送急症都未必救到。

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想像不到真正面對時會點。緬甸人好犀利,中槍都仲係好堅定,而我想像唔到中彈會有咩反應,遠超我想像。」

現時,每晚軍方電視台都會列出當日追捕名單,被捕者逐一出現在螢幕上,當中不乏醫生、記者、學生、藝人等。在一個分享緬甸資訊的社交平台,可看到每天貼出被捕人前後的相片,幾乎所有人不論臉或身體都是瘀青浮腫,有些甚至殘缺了。入夜軍方會切斷網絡,在深夜進行大搜捕,讓民眾措手不及,睡不安寧。

2019年反修例運動期間,Zoe雖身不在香港,每天留意香港的狀況,感受很深。「好心痛當時香港撕裂得好犀利,和最親的家人都因為顏色 (政治立場) 而關係決裂。香港有些『藍絲』愛國愛黨愛警察,有萬個原因去解釋警察的不當暴力行為,香港這個情況令人很心痛。緬甸不同之處,是所有人都好憎軍政府,不支持軍政府。」

緬甸自政變以來,據民間統計近790名市民傷亡。

兩地的情況實際上相似嗎?「背景、動機等不相同的地方實在太多,唯一相同是大家為民主正義和自由而戰。緬甸不像香港有分藍黃陣營,就算現在有捉『鬼』情況出現,都只是分黑白。」

她認為港人起初出來表態不是用敵對心態,遊行抗議只是希望政府聆聽民意,非為反而反。儘管大家對警察的行為看不過眼,溫和派亦只求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尋求真相,惜最終都不被接納。

「而緬甸一開始已經表明,唔會要呢個政府,我哋已經選出民選政府,好清楚大家之間是敵對狀況。因為過去已經有好差嘅經歷(歷史),再重演係無轉彎的餘地。反而一開始軍政府較為柔和,聲稱因選舉舞弊需重選,只執政一年。但緬甸人無可能再相信佢哋,係一種有你無我、有我無你的情況,到最後只能不斷升級。」

2015大選的阿Q vs 2021全民覺醒自救

2015年以前的緬甸,基本上仍由軍方握權,社會上仍相當封閉,大家亦完全不敢提及政治。Zoe表示,「以前在緬甸很難買到電話卡,亦很貴。仲記得2012年時,一張電話卡賣價高達一萬多港元,想上網絕不易。14年起較容易買到電話卡,但仍要數千元一張;至15年有「Telenor」(註:挪威電信、已宣布退出緬甸市場) 多間電訊公司出現,電話卡才普及,跌至6、7元港幣」,資訊傳播開始流通普及,網絡正式開窗。

至15年的總統大選,也讓緬甸人重拾一點期盼。她憶述當年,「大家投票後,尾指會留有紫色墨水,很多餐廳會請已投票的人喝飲品。大家都非常興奮,好像緬甸真的重光了。」她作為香港人,看著緬甸人民能選出自己政府非常羨慕。當時大家對全國民主聯盟(NLD)執政期望很高,儘管他們未達預期,但社會的確在進步,如言論自由和外遊簽證等改善不少。緬甸人亦相信NLD帶領下會變更好,對他們不用太苛刻。

看著緬甸人面對真槍實彈連連,亦不畏縮,到底緬甸人真正覺醒是甚麼時候?Zoe認為,緬甸人到15年仍未算真正覺醒。「其實緬甸人好『阿Q』,煮到埋嚟就食。」現在覺醒的多是年輕一代,當年Z世代的年紀仍小,Y世代則是學生,他們大多沒經歷過88年的抗爭運動和07年的番紅花革命。

15年大選,緬甸人全民投票是有賴當年社運人的付出(註:1988年示威,死亡數千,學生流亡)。「大家係零覺醒,有票投就投。我身邊認識的朋友,投完票都無人多謝前人所流的血。」

Zoe說她以前都是一隻「港豬」,而她先生就是一隻「緬豬」。她先生之前一直都相信自己學過的知識,至今次才意識到以前所學的緬甸歷史根本不是事實。

「就算到了NLD執政,學校教授的歷史都是跳過一些史事時段,只教授70年代和90年代,80年代則跳過了。

他們就算覺得有不妥,都不懂得去提出問題。到現在很多緬甸人終於覺醒,特別在市區的人,好多人在社交平台出Post道歉,甚至有人會話覺得對唔住香港人,說如果他們(推翻)成功,會無限量支持香港。」

儘管一開始緬甸人希望得到國際社會關注,因越多人關注,得到R2P(The Responsibility to Protect 保護責任)成數會越高,亦有更多人聆聽他們訴求。後來他們知道必須靠自己,不能太依賴外間。

至今他們仍然保持樂觀,繼續向聯合國提出要R2P,尋求更多出路。「早前身在不同國家的緬甸人便在海外努力眾籌,目標是二千萬美金,成立CRPH(緬甸聯邦議會代表委員會,亦稱緬甸平行文人政府),連結少數民族的武裝組織之外,同時尋求外國政府承認為緬甸合法政府。」曼溫凱丹被推舉為 CRPH 領袖,三月中時他在社交平台發表講話,表示過去大家有很多分歧,希望緬甸今次人民團結一致,一起抵抗黑暗時刻,永久終止獨裁統治。

多年來昂山素姬都是緬甸人的精神領袖。(受訪者提供)

昂山素姬是緬甸人民的精神領袖


昂山素姬多年來為緬甸民主改革付出很多努力。儘管因「羅興亞人事件」被受批評,但她依然是緬甸人的精神領袖,她和緬甸人過去的種種經歷,觸動到不同階層的人心。

「我地好多叫『Gen L』(L世代),即係中文的『廢佬』,甚麼都不做只識驚的老人家,他們一有昂山素姬在,突然間好似充滿力量。」

Zoe分享,政變發生後,另一個大家不時討論的話題,便是昂山素姬的是與非。「去年聽了昂山素姬在國際法庭講及緬甸的時候,我喊得好犀利,覺得世界無正義,原來無人係好人,好傷心。我先生和朋友笑我黐黐哋 (傻了),佢哋好看得開,覺得昂山素姬都是講善意大話。」所以昂山素姬對他們來說不單單是政治領袖,是重要的精神領袖。是否整個緬甸不同民族的人都有一樣的想法?「這個便是問號,我都是最近才意識到少數民族的問題,但在仰光,昂山素姬的確連結了所有緬甸人。」

她發現,某些少數民族可能對昂山素姬感失望,但大多不至於憎恨她。畢竟多年來,昂山素姬為緬甸所付出的時間和精神,並非一、兩年,而是整個青春。她認為「羅興亞人事件」中,昂山素姬或許真的做錯了,但人民仍希望了解當中是否有苦衷,或者只是個別事件。不應以單一件事,抹煞她多年的努力。「最不喜歡她的或許是羅興亞人,而其他少數民族可能相對不信任她。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當下重要是槍口一致對外。」

何處是吾家

當下的香港急遽變了樣,很多人急急移民,或已準備好去新地方生活;亦有人選擇不走,做能做的事。離開和留下都不易取捨,不如好好思考哪裡是吾家。

「我覺得我屋企在香港,但現在香港的人很多都離開了,可能屋企在我心裡面(笑)。」面對緬甸當下的狀況,Zoe則暫未想要離開緬甸。

「之前已經錯過了香港發生的事,今次在緬甸仍然安全的話不想離開。不論緬甸贏輸,我都好希望見證歷史一刻。而且,不可能成日因政局不穩走來走去(移居),在香港的要走,在緬甸的又要走,可以走去邊呢。」

最近不少傳聞指,學生、教授、甚至醫生都逃亡到泰國,Zoe始終留在原地比較好,「有人話鄰近的可去泰國,不過泰國政變亦蠢蠢欲動,如果緬甸輸了,泰國也不會好。或者返美國,你可以說美國仍有民主,但美國本身也有很多問題需要面對。可能有一日,美國和其他國家起衝突,美國也不安全。其實啊,世界上還有那個國家仍安全呢,整個世界是否一直好穩定呢?很多方面都是未知數,預期要走,不如嘗試直接面對,到真正出現危險先離開。」

走或留都是一種選擇,選擇走的也要面對不少難關。「現在做香港人真係好賤,我曾在社交平台分享香港人為何有家歸不得。香港駐曼谷的領事館,原本說將有一班直航機接載港人回港,怎料消息一直在變,說直航機取消,又復飛,最終都是取消。」

費用亦不便宜,這班機機票每位一千美金。如一人回來都還好,若然一家五口,兩個小朋友、先生和奶奶一起走,光是機票已花掉五千美金,還未計算酒店隔離時的住宿費用,「回來香港可能已花近十萬港元。而且暫別緬甸後,除了不知何時回緬甸,放棄的可能還有緬甸的生意、房屋等等。很多銀行、櫃員機都未完全恢復服務,未能一時三刻處理到緬甸的財產,最後可能變成咩都無。」

世界公民如何定義 眼前迫近的戰爭

當下,我們還有甚麼可以相信?

「我仍摸索中,由2014年已經好迷茫,到底堅持自己相信的,還是要學習一些新概念呢? 世界上到底有無公義呢?如果想在有公義既的地方生活,究竟公義存在嗎?對我來說有很多反思,有時不是我對而世界錯,如果世界正是當下的這個狀況,而我活在當下,可能我需要習慣世界的變化。現在我會想慢慢觀察,緬甸會怎樣處理當前問題呢?」

在15年大家對緬甸很有憧憬,只考慮到自己利益,卻忽略了少數民族的權利。「之前緬甸人沒顧及其他人,而現在他們都開始重新開始思考了。我好想知道當NLD不再被軍隊掣肘,緬甸會有甚麼景象呢?我真係好希望緬甸會贏,但如果他們都輸,對我來說很大打撃。」

緬甸是個擁有多個少數民族和宗教的國家,不同人都可以和平共處。Zoe很喜歡緬甸人的簡單和真誠。「緬甸是我遇過最肯分享的國家。有次到茵萊湖旅遊,不見錢又整到成身泥,村民不認識我,都願意出錢給我去公眾浴室沖身。」因此,她最不想看到其他國家在緬甸開戰,像變成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始發地。「現在緬甸之外,國際間的關係都好緊張。我明白緬甸人有時想其他國家協助,但一旦有其他國家幫忙,另外國家不會坐視不理。其他國家不會愛錫緬甸的地方和人民,會生靈塗炭,這是我最大的惡夢。我未經歷過戰爭,但好驚好多無辜的人會死。」

最近,緬甸人稍作重整,又再上街了,但政變來到這一天,內戰的局面已漸漸移到城市心臟。

面對過多年極權,不再甘心回到過去,結果怎樣也寧可拼死一搏。抗爭一天未完,Zoe也會繼續從不同社交平台為緬甸發聲,讓更多人知道緬甸事態及風土人情。她表示居緬甸港人不多,願意發聲的也不多,「希望繼續用最熟悉的廣東話去講俾大家知緬甸的事態發展。」

願緬甸終有天真正重光。

周敏兒

HK FEATURE 誌 — 獨立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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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業記者、社區人物訪問,專責保育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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