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的兒子走過來問我︰媽媽,你為甚麼在我小時候拋棄我?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便決定要將我的故事說出來,把在北韓所目賭的見聞、以及日後我在中國的經歷,告訴自由世界的人們﹐關於共產主義國家的獨裁面貌」。
脫北者朴智賢
現年52歲的朴智賢(音譯,Jihyun Park),今年五月代表英國保守黨出選大曼徹斯特的貝里(Bury)角逐區議員﹐最終雖然落敗,卻成為首個參與英國政治選舉的「脫北者」,她的脫北者身份,在選舉之前成為英國多間媒體的焦點。
在參選人與行動者的身份以外,朴智賢還是三個孩子的母親。
因為孩子長大以後向她提出的一個問題,致使她決心要從私人領域走出來,訴說自己作為一個「脫北者」的故事,宣揚自由的價值,並逐步走向公共領域,除了協助其他在英國的北韓人融入社會外,也致力在當地參與人權活動及工作,「英國教懂我甚麼是自由的滋味」。

渡冰河離境
朴智賢出世於1968年的北韓清津市,其時最高領導人為金日成,在封閉的國度長大,她坦言那些日子對於北韓以外的世界一無所知,但也尚算相安無事地長大成人。上世紀九十年代,二十多歲的朴智賢成為了中學老師,但也是從那時開始,北韓發生了大飢荒,這段被官方稱為「苦難的行軍」的日子,沒有確實的死亡數字,在朴智賢的認知中,「有接近三百萬人因飢荒而死亡」。
「在1990年代早期,政府慢慢地暫停給予我們的公家食物配給,但政府告訴我們這是因為美國的問題。事實上,這並非美國的問題,在九十年代早期,共產政權國家倒台,北韓在農業生產方面很依賴蘇聯,而中國並沒有給予北韓緩助」。在蘇聯解體之後,中國曾一度成為北韓最大援助國,向北韓出口大量燃料及食物,惟最終為了避免國內通貨膨脹,無法繼續支援北韓,北韓糧食儲備處於持續下降的狀態。
回想起逃離北韓前的日子,朴智賢直言,「那是一段非常恐佈的時期,每一日都看到有人死在街上、市場、車站裡,甚至家裡亦有成員因飢荒而死去」。她看到班上的學生因飢荒離世,父親病重、叔父亦餓死,為了生存,朴智賢的父親安排了她和弟弟逃離北韓,「那是1998年」,朴智賢第一次逃離自己的國土。
跨過連接中、朝邊界的圖們江,朴智賢和弟弟來到了中國的吉林省,「我記得那是1998年二月,當時仍然是冬天,河面凍得凝結成冰。那條邊界很快便過到,但非常危險,亦有可能因此而喪生」。縱然知道逃離北韓的危險性,但朴智賢心裡明白,「如果繼續留在北韓,我們可能會同樣因為飢荒而死,但如果我們成功越過邊界,那麼便能夠在中國生存下來」。
以為逃到中國可以生存下來,只是沒有料到,在中國一邊等待著她的,是人口販賣者。
「清晨時份,我和弟弟抵達中國,當時遇上了一個男人」,朴智賢憶述,當時那個男人給予他們白飯和雞蛋,「我很驚訝,因為白飯在北韓是非常特別的食物」。只是,沒有預料到,這個提給他們食物的男人,實際是個人口販賣者。「後來他要我嫁給一個中國農民,還說如果我不嫁,就會聯絡警察,把我送回北韓,當時我很害怕」。
被販賣給一個中國農民,但朴智賢對自己說,「我告訴自己這是一個正常的婚姻(normal marriage),但事實上這完全不同」。到了農村的時候,那個農民跟她說,「我只要你,不要你的弟弟」。「我很詫異,因為人口販賣者告訴我這個農民會救我和我的弟弟」,那是朴智賢最後一次見到她那年輕的弟弟。
孩子成了黑暗中的一點光
被迫下嫁中國男人之後,朴智賢與他們一家人一起生活了六年,在農村過着非人生活。
「那是一個很窮的家庭,屋裡很臭,他和他的母親也沒受過甚麼教育,甚至不能夠寫下自己的名字」,那是一個喜愛賭博、酗酒成性的「丈夫」,作為人口販賣的受害者,朴智賢被禁止走出家門之外。
「為了防止像我們這樣的北韓人逃離村子,村裡所有人都在監視我們,我記得那條村還有五個北韓女人,全部都是人口販賣的受害者,但家庭成員不容許我們之間有任何對話」。
那六年來,朴智賢都很討厭自己的人生。
「在與弟弟失散之後,我曾經嘗試自殺,覺得自己很羞恥」,直到有一日,她發現自己懷孕,「自從有了這個孩子之後,我開始想改變自己的想法,因為他給予了我希望」。由於脫北者這個「非法移民」的身分,朴智賢生下的中朝「混血孩子」不會獲得中國官方的認可,生產那日,她不能前往醫院,「我在屋子裡生下了我的兒子,獨自承受了十個小時的痛楚,但那仍然是我很開心的時刻,因為我有了自己的孩子」。
只是,像她這樣一個沒有身份的脫北者,也是中國官方眼中的非法移民,一旦被人發現,便會遭到被遣返回北韓的命運。「六年之後,我的惡夢成真,因為有中國人向公安舉報,那是2004年,中國公安來拘捕我,我求他們讓我跟兒子說幾句話,兒子年紀太小,他並不知道公安來抓他的母親是怎樣一回事,我想告訴他,我會回來的,但這樣的請求遭到拒絕,最終我無法跟兒子說上任何一句話」。
2004年,朴智賢被遣返北韓之後,如果其他逃脫失敗的脫北者命運一樣,她被送進了勞改營。「在勞改營裡面,他們不把我們當成人類看待,像動物一樣,每日都被強迫勞動、面對酷刑與羞辱,但我不在乎,我心裡唯一想的就是要跟兒子團聚」,與兒子團聚,成為了支撐朴智賢在惡劣環境之下生存下去的動力。
日復日在惡劣環境下的生存和強迫勞動,朴智賢的腿部出現了嚴重的壞疽,導致無法工作,「幾乎接近死亡,但這也是為甚麼最終我被釋放出來的原因」。被「扔出」勞改營後,她把握住了這次機會,再次逃出北韓,「我知道我的兒子在中國等待著我,我要回去找他」。
拖著仍有頑疾的雙腿,她再次翻山越嶺來到中國,「這次路線不一樣,但比較安全」。
找回兒子之後,朴智賢打算聯同其他脫北者一起離開中國,「對我們來說,中國不是一個安全的國度」。本來打算逃到蒙古,惟抵達蒙古之後,邊境一帶人跡罕至,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蹤影,水和糧食缺乏的情況之下,只好無奈折返中國。
在那次逃往蒙古的計劃裡,朴智賢遇到了現在的丈夫,也是一名脫北者。

匿藏北京兩年 籌謀離開中國
逃離中國的計劃失敗之後,朴智賢與丈夫、兒子到了北京,過了躲躲藏藏的生活兩年。
兩年之後,她們一家透過一名美籍韓裔牧師的協助,經聯合國難民署尋求庇護。當時放在她眼中的有三個選擇︰南韓、美國、歐洲,「衡量之下,我們覺得美國和南韓沒有那麼安全,會擔心在途中有機會被再次遣返回北韓,那便會非常麻煩,於是最終決定選擇到歐洲,感覺上沒有那麼危險」。
2008年,朴智賢一家終於成功抵達英國。
「首20日我們先到了利物浦的臨時房屋,向英國申請庇護,後來他們將我們送到貝里」,自此她們一家便在大曼徹斯特郡(Great Manchester)的貝里定居下來,在自由的國度裡,展開了人生下半場,「這彷似是第二人生,雖然我已經五十多歲,但我常常說我就好像一個青少年」。
三十歲那年,朴智賢從北韓逃離到中國。
四十歲那年,朴智賢從中國來到了英國。
「一開始的時候,我對於英國一無所知,也不懂英語」。由於不懂英語,她坦言剛到英國的時候,生活非常困難,「因為不懂英語,幾乎無法溝通,有人想認識我們多些,但我無法用言語去表達,但我希望告訴他們,後來我去了學習英文」。
從獨裁國家走到自由的國度,朴智賢感受到更多的是當地人們對於她們的歡迎,「他們的歡迎,對我來說有很大意義。我第一次在這裡哭泣,是因為覺得自己終於身處一個安全的國家。當我和家人享用晚餐時,我的孩子面露笑容,他們可以去上學,我感到甚麼是快樂。即使對我們來說這是很微小的日常生活,但卻是快樂的,也首次令我明白到家庭到底有多重要」。
雖然處身英國,然而安頓下來才是這個脫北者家庭的首要任務。剛開始的時候,朴智賢對於自由、人權等概念還不是很清楚,直到2012年某一日,過去曾被強迫分開的大兒子忽然問她,「媽媽,為甚麼你當時要拋棄我?」這道問題後來深深地影響了朴智賢,「當我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望著我的兒子,我無法回答他,只是不斷地哭泣……雖然他說他理解我的人生,但那段記憶仍然留存在他的腦海裡」。
英國出選區議員 為市民發聲
「我是一個很痛苦的人,但我的兒子也在承受這樣的痛苦」。
朴智賢坦言,這個問題改變了她的想法,致使她開始走上爭取人權的道路上,「我想發聲,想讓人們知道共產獨裁政權國家如何摧毀個體的人生,那時開始,我開始公開地把我的故事說出來,活在自由世界的人們對於這些情況所知不多,我希望能讓他們了解更多甚麼是自由、對於自由權利的責任」。
記者問道,如果沒有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你還會走上這樣的人生嗎?
朴智賢說,「如果他(兒子)沒有這樣問道,可能會是截然不同的人生,這個問題改變了我的人生」。
從公開地訴說作為一個脫北者的故事,到向在英國的北韓人教授英語、提供社區服務,再到加入保守黨、並代表保守黨角逐區議員,成為媒體上的焦點人物。2013年時,朴智賢在聯合國朝鮮人權調查委員會和英國國會作證,並於2020年獲國際特赦組織英國分會頒發「Amnesty Brave Awards」,並與南韓女子徐琳出版了《我想活下去》一書,講述在北韓生活的種種經歷。

談到加入英國當地政黨保守黨一事,朴智賢表示是在2016年的時候,英國舉行地方選舉,那次也是她來到英國之後,首次成為選民投票,並且促使她有了加入保守黨的念頭,「保守黨提倡家庭、公義、自由等價值,我覺得我的人權活動都是一樣,目的是為了救助家庭和個人,這些都跟保守黨的價值吻合」。
在爭取人權的道路上,除了聚焦在自己的國家外,朴智賢亦有關心香港。2019年,反修例運動期間,她曾獨自走到倫敦中國大使館外示威,除了聲援香港的自由外,亦促請中國停止遣返來自北韓的難民,那年手上舉起印有「Free North Korea」、「Free Hong Kong」字眼的標語時,對她來說,連繫著這些地方的,是獨裁和自由之間的鬥爭。
直到今年,朴智賢代表保守黨出選貝里的區議員一職,然後對於她來說,出選區議員與政治議題無關,本意是想去服務社區,「區議員比較像是社區裡的領袖,不算是跟政治議題有很強的關連,去年病毒在全球擴散,有很多人們需要我們的幫助,所以希望能透過這個位置去幫助他們」。雖然最終落選,但對於她來說,都是一個難能可貴的經驗,「這次經驗讓我再次學習到民主生活是怎樣的一回事,為甚麼政治自由對我們而言那麼重要,而且與當地居民接觸的過程中,也讓我獲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