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仍在燒 帶著香港人身分去移民

「離開,是人生很難的決定⋯⋯」,香港開關後,歌手黃耀明在演唱會的後台接受訪問時哽咽說。2020年開始,英國、加拿大、澳洲陸續開放給港人移民,英國駐港總領事戴偉紳(Brian Davidson)指,BNO政策最少延至2025年。根據香港統計處的數字,2021年中至2022年中,淨遷移人數達11.3萬,移民潮還未見盡頭,去或留仍然是港人面前的分岔路。

香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1967、1989至1997年亦經歷過移民潮,每一個年份似是時代密碼。2020年湧上來的移民潮,來得史無前例的急勁,港人帶著2019年的記憶、情緒到他國生活,一切從頭再來,展開未知的移民生活,殊不容易。

導演黃靖凝(Crystal)與攝影師Stanley製作紀錄片《野草不盡》(The Grass is Greener on the Other Side),記錄後2019年的離散情況,捕捉年青及中年移民人士懸在內心的那份「掙扎」與揮之不去的烙印。香港經歷疫情與《港區國安法》的洗禮後,表面的平靜卻掩蓋不了城市裏遍體鱗傷。

《野草不盡》劇照

當2019年成為隱性討論 記錄者自主拍攝

2016年中大新聞系畢業的Crystal舉家移民美國,因申請港台短片計劃,2019年六月她打算短暫到港台面試。這次「回鄉」適逢反修例運動,她決定在現場做見證者,於是延長留港拍攝至八月。在倫敦讀傳理的Stanley,2014年只能隔著螢幕去經歷這場運動,對此他坦言有所缺失,回港後「很想為香港做一件事」,2020年他與Crystal在香港聚首,適逢落實《港區國安法》,突如其來的移民潮觸發他們拍攝《野草不盡》。正值疫情,拍攝之前在Telegram尋找受訪者拍攝,經一輪篩選,最終找到準備升學的少年A與準備移民的新手爸爸。

Stanley 希望在後2019年仍然記錄香港的模樣。

少年A:「說真的,如果可以不走,我也不想走⋯⋯如果可以的話」;中年新手爸爸:「我未試過一種狀態,即使是每天閒著,也有東西被人踐踏和沒收,而我也是不能逆轉的」。《野草不盡》短短一分鐘的預告,受訪者拼命跑上異國的山坡,穿插著他們各自的移民心聲。倘若抽走影片裏所有香港與時代背景,單是聆聽對話,就像驚弓之鳥的喃喃自語,在雜亂思緒中隱含著一種非走不可、身不由己的絕對。

在資料搜集的階段,Crystal與新手爸爸做了一次口述筆記,當時她在紙上寫上「身不由己」四個字,這牽引著Crystal與Stanley繼續探索新手爸爸移民的心理狀態。二人跟拍他到醫院迎接新生命,新生爸爸唸著為孩子的將來,捨下多年建立的事業,決心移民。同學聚會時,被捲入大時代的中年人很自然聊到「留下來」/「移民」的話題,席間新手爸爸在聚會中情緒大爆發,縱使離開是十萬個不情願,他亦希望在自由的土地以香港人的身分重新建立一切。

新手爸爸不滿香港現狀,帶著憤怒移民英國。《野草不盡》劇照

疫情間至少十萬人選擇遠走他方,當中各有各的理由與憤慨,《野草不盡》預告中新手爸爸對於現況,十分嬲怒:「嗰啖氣係好大(我難以釋懷),OK,你就當我有一道氣,我5年後就消下,至少我能取一個國籍,你吹咩?(你管得我),而且我覺得這道氣,花一輩子也消不下。」少年A似是抱有更大的目標出走:「要是我只求一張永久居留證去避世,其實不用做這麼多事,我現在走出去,是我有更大的目的,因為這裏始終是我的家。」

2020年移民潮之初,跟朋友告別說不停,去或留成為二元對立的立場,離散也成為港人未能痊癒的創傷。Crystal與Stanley在2020年意識到移民正在割裂香港,主流媒體同情「留下來的人」,外媒則傾向以「用腳投票 掏空香港 摑政權一巴」作主軸。《野草不盡》兩位製作人想以「非主流論述」的方法自資拍攝,Crystal不甘心「為何香港紀錄片只限於社運?」;Stanley則質疑媒體太簡化移民這件事,「移民之後面對的問題,不會是Pack袋走就算,我們是否要了解(港人)當初(移民)的衝動,未必要憎死移民。」

Crystal與Stanley跟拍兩位受訪者到英國,觀察二人到埗後面對現實與預設的落差,譬如少年A置身在海外612港人舉辦的抗爭活動,現場猶如國際人權的嘉年華會,一種違和的邊緣感令少年一時語塞;新手爸爸見工時不能逃離的空白格—身分:中國人 / 香港人?一言兩語,很難立體地見證他們在移民路上的掙扎,鏡頭只是緩緩的、淺細地記錄他們初到貴境建立「香港人」身分遇著不能避免的衝擊。隨著2019變成香港的禁詞,香港人 / 2019年在公共空間愈見隱性,《野草不盡》呈現主流媒體不能看見的身分問題,亦是我們必須面對的困境。

經歷2019年之後,Crystal坦言想拍一些 creative control 的影片。(關震海攝)

香港人已經好努力⋯⋯在自我對話

《野草不盡》收錄很多「自我說服」的喃喃自語,一時激昂,一時低落。記者向Crystal、Stanley提出,移民者眾,何以眾裏尋他,在移民的名冊簿上選擇這兩位受訪者?如何在移民議題上拿捏切入點?

Stanley同意受訪者也在「努力」說服自己,不斷提醒自己的身分,「這就是衝突的存在,在於說服自己的過程,當現實跟想像有落差,跟自己說『是呀,我想像中都是這樣』,我們想呈現這種Internal conflict (內在的衝突)。」

少年A一邊跟自己說往外跑有更大的宏願,總有一天一定回來,在英國面對現實又心有不甘,冤屈憋在心中,隔著電話視像即將判刑的朋友,勉強的安慰道:「沒事的」。Stanley在拍攝過程中,感受到少年A的怨憤和傷痛:「他(少年A)的憤世嫉俗源自他對這個地方仍有期望和連繫。」 在異地喊過口號之後,眼前景物盡是不同,難掩失望。少年A乾一杯烈酒,焦點又轉移到「The Grass is Greener on the Other Side」(《野草不盡》英文片名),帶領導演欣賞英國風光。

導演Crystal作為移民的過來人,她預計到移民者初到埗,遇到不少難題。「少年A在Convince(說服) 自己是甚麼人(身分),但實際上面對好多挑戰,例如外國人可能不理解,找工作可能(公司要求)要用WeChat⋯⋯,這些都是矛盾。」Crystal說。

少年A內心充滿鬱結。《野草不盡》劇照

《野草不盡》的鏡頭下,我們看到這一波移民潮很殘酷,疫情在「被隔離」的氣氛下,移民者在短時間內匆匆的割捨自己的故鄉。他們似是頃刻從孕婦肚裏猛力抽走的嬰兒,憑藉殘留在子宮的記憶和感覺在異國建立身分;但當港人身分放入宏大的國際關係與歷史脈絡中,香港又是這樣渺小。

2020年前曾在英國留學進修的Stanley,他在外國留學,從沒有想過在當地居留,外國只是「停留」之地,香港是必然回來的「家」,他根本沒有想過融入當地生活。他坦言與Crystal選擇受訪者的角度有點不同,他想找一個「跟自己不一樣」的受訪者,「帶著香港人身分離開,無論能否實現,至少這種Struggle(衝突)證明他有衝動帶著香港人的身分出去。」

移民潮的解讀:1997 VS 2019 

拍攝前Crystal與Stanley努力篩選受訪者,過程就像探索自己的過去。Crystal的父母皆是從內地偷渡來港的移民,父親在Crystal出世不久便委託親人在美國辦移民,一心舉家移民美國。到Crystal讀中學,移民一直只聞樓梯響,「一直是傳聞的事」。2017年「美國夢」成真,Crystal收到「綠卡」之前往美國的大學做交流生,「如果去旅行、讀書,那邊是有趣的,但如果在那邊生活,找一個Topic去關注,那邊有他們的生態,找自己有關或遇到好觸動自己的事是很難的」,做新聞的Crystal當時還未找到喜歡美國的原因。父親移民美國數載之後,也決定回港。

Crystal家族移民史,引發了她拍《野草不盡》。

Crystal家的「美國夢」是後1997移民潮的延續,這課題也隨著其生命迫使她非去面對不可。回顧她與家人的移民經歷,她淡然地說:「其實移民之後才知道追求一種怎樣的生活」。

自身的經歷觸發Crystal思考香港新一輪的移民潮,「對於移民矛盾,我經常挑戰父親:其實點解要走?21歲偷渡來香港,過了大半生又飛去美國,又不懂英文,又冇朋友⋯⋯」 。Crystal原本想找「二次移民」的人,最後找到了,但發現又不是她聚焦想拍的事情。

「97後曾經回流香港,今次又移民的受訪者對2019年沒有太大感覺。他們有條後路,就走了,他們只需要Pick Up之前的生活便可以,移民不是很艱難的決定。」對於這批人,難言或留,逐水草而居,對香港這座城不留半點感情。曾經短暫居美國的Crystal發現,在美國聚居的港人族群跟因為2019年移民的港人不同,他們話題離不開油價、樓價,全與香港無關,後2019年港人群族如何帶著2019的價值與身分在外國播種,還是一個問號,未有答案。

《野草不盡》劇照

關震海

HK FEATURE 誌 — 獨立記者/ 創辦人/主編|國際人權報道、專責《誌》日本社會專題、《誌》責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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