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義興繡莊林美倩 冬暖夏涼 念絲棉被的溫度

數十個年頭後,林家八兄弟姊妹,最後只有四姨(左二)和兒甥(左)一同繼承繡莊。(Carol Lau攝)

又一年的歲晚。

每年的這個時候,第一個寒流要來,石硤尾商場的協義興繡莊人流特別旺。這天一個長者街坊走進店,想找毛氈被,老闆四姨挑了張好的,問候幾句,收的是街坊價錢。繡莊旁邊是殷實的街坊電器店,雙雙開業了幾十年。這天寒流來,近門口當眼處原本放著幾個陳列的電風扇已被老夥計換上各式暖爐和暖氣機。

街市還在轟隆轟隆地進行小工程,幾年前這裏要拆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政府重建新街市,一邨兩個街市,似故技重施,用市場的手段「去舊立新」,淘汰協義興繡莊這種老店。作為街市主席、協義興繡莊第二代傳人的四姨為保留街市,接連接受記者訪問,她顧著石硤尾街市這間老店已經二十多年,記者問她感想,那時的她說自己連鋪頭都可以不理,但街市有事,她不得不站出來為街坊說話。「依政府的進度,也還可以留多在街市三年。如果十年後,街市真的要拆,我也已經七十有幾了。」言外之意,協義興和石硤尾街市很快結伴走進歷史。

記者:馮雅婷

攝影:Carol Lau

不少人進店,說想買張絲棉被送人,四姨都叫對方考慮清楚,因為年青一代若不懂絲棉被的價值,不懂珍惜物件的話,會浪費了長輩心意,也會浪費了一張好被。

承父業手作業 包辦街坊生老死葬

四姨全名叫林美倩,是協義興繡莊的第二代傳人,她像一本棉被的百科全書,各類被子到她這裏來,她都能輕易說出其優劣和歷史。

這數十年時光就這樣無聲流轉了,剛起的屋邨變舊,少年一下白頭,新樓轉眼建成,搬來一批新街坊,生老病死都在小小的社區見證,但店外永遠人來人往,四季變迭,秋去冬來,驟眼間又回到炎夏,近年移民潮不斷,繡莊仍是一年四季門常開,常在石硤尾。

協義興原是四姨父輩的生意,林父早於六十年代承辦一些家庭手工製品在家裏來做,初時是為戲班提供頭花,後來也做婚嫁襟花。「不是現在那種絲花,而是用絲絨或絹做的襟花,用辣雞(即焊錫槍)把材料燒熱後在布上壓花紋」,八兄弟姊妹放學胼手胝足,有人做熨金,有人壓花,有人做紙盒,然後交去上海街,之後父親將襟花事業發展成繡莊。八兄弟姊妹,只有四姨繼承繡莊,一弟一姊已移民,留港的兄弟每逢周六飲茶聚首,情誼不變。

四姨是六十年代成長的人,並沒有經歷1953年石硤尾那場導致5萬多災民的大火,繡莊落戶到剛建成的街市那年,她才八歲。業務後來擴展至出租裙褂、做龍鳳子孫被、神台橫圍、神像衣服和帛事用的壽衣祭帳,包辦了區內老街坊的生養死葬。

四姨說,現在的馬呻蓆沒有開盤這玩意了,因為全香港只得一個盤,「就在裕華百貨,由舊時做繡莊的行家批發出來,只有他家有賣,全香港的馬呻蓆也是向他們要。」(Carol Lau攝)

「小時候別人聽到我住在石硤尾,會覺得龍蛇混雜,但我沒此感覺,我覺得在這裏生活是有榮耀的—我在第一邨長大,在第一邨做生意,這盤生意養活了我們一家人。有時陌生客來光顧,我都會主動和他們談協義興的歷史,跟他們說我們做的是街坊生意,不騙人的,叫他們放心買。」

父輩的事業敵不過時代變遷,繡莊改為專售床上用品,林父僱用了會打絲棉被的老師傅和夥計,四姨依稀記得打絲棉被的老師傅是從廣西景德鎮來的。

「問他們為甚麼會做打絲棉,他們連廣東話都說不好,最後沒弄清楚他們入行原因,只知道他們到了香港,就在一些賣棉胎的店鋪工作,店裏管吃管睡,跟著就變成了『棉胎佬』。」

六、七十年代是絲棉被最興旺的年代,「那時香港股市好,許多人賺了錢都來買絲棉被,很旺場,但後來1973年股災,甚麼都沉了下去。」她回憶道,當時社會物資仍然短缺,市面選擇不多,平民百姓蓋的大多是老式棉胎,富裕人家或嫁娶紅事,人們才會買絲棉被。「絲棉被很難買,只有有錢人才買到,許多時賣出一張就未必返貨。市面上物資短缺,有貨還要逐間繡莊編排配給。當時做生意最慘的是常去國貨公司買棉胎,不為了盈利,七斤就七斤賣給人,十斤就十斤賣給人,只希望客人買被後,亦會光顧我們買個被袋。」

聽四姨細訴棉被的歷史,以前的棉胎是百姓生活的必需品,人們不單當被蓋,也睡在上面,把它當床墊。「四呎濶,才十元一張。」想起舊時,她不禁微笑。「那時我常常去國貨公司買棉胎,一個人背著五張大棉胎,由長沙灣走到石硤尾。」

六十年代,一張棉胎得來不易,絲棉被更屬奢侈品。「當時一層樓都不用十萬,但絲棉被一張已經可能上千,很了不起!後來到了九七,絲棉被又迎來第二波的興旺期,許多人在移民前,不知他國環境,都會特意在香港找店家做張絲綿被帶過去,那時天天都有客人要被,做被的師傅天天都開工。」那些年,下午店裏棉絮絲花飛揚,是時代美好的風景,也是時代留下的一聲絕響,移民的風潮在回歸前一直沒有停止。

隨街坊移民,協義興的口碑傳千里。許太移民到加拿大,她的新袍早早向四姨訂一張百吋長的絲棉被;許太嫁女又要做張長長的絲棉被,媽媽過身,也要靠四姨幫忙。「一張冚(蓋),一張墊在棺材底,加拿大是石棺材,要造一張被墊在棺材底。」為了打百吋長的絲棉被,四姨加了打棉被的木板,親手替移民他國的街坊度身訂造。

了手工造被,四姨也為人補蓆。馬呻蓆源於印尼,其蓆特色為帶有微量粘液,相對柔滑,買了回去躺,久經人身上的油脂滋養,蓆會變得益發光滑沁涼,所以睡舊了的陳年馬呻蓆是無價寶,市面上因而亦生出了補蓆服務。

夏賣蓆冬賣被 

工業發展一日千里,不少床具現在已改由工業流水線生產,香港會做手工絲棉被的老師傅大多已經退休,再加上被具款式層出不窮,價錢昂貴的手工絲棉亦被漸漸遺忘,目前香港仍可以讓客人一睹做絲棉被過程的老店,只剩下四姨的這間繡莊。

「現在連棉胎也全部變為大陸製造,香港無人做的了,因為棉胎需要打棉,塵多,老師傅又一個一個走了,後生不接手,全由大陸的工廠做。以前做棉胎是打出來,打到又鬆又軟,但現在的棉胎全是用機把絲花線織成一個網就算。這種棉胎基本上質素不太好,我都會跟相熟的客人說,如果屋企有多一個舊被套就套多一個,不然拆被套的那天就會是爛被的那天了。」她說道。

繡莊夏天賣蓆,冬天賣被,也有賣枕頭和床單被套,不少都是林美倩親手縫製。

秋意起,店裏會預先打好一批絲加棉被,這種被由絲棉和棉花造成,手工沒有全絲棉被那樣繁複,雖沒有全絲棉被耐用和輕柔,但勝在價格實惠,受街坊歡迎。她坦言全絲棉被因價格昂貴,店裏一年只售出30張左右,都是接到訂單,才由她親自製造,十日起貨。

「絲棉被的做法相當繁複,做一張需要花上不少時間及功夫,要先把絲棉一片片抽出,這些片狀東西又叫做『豬肚棉』,因為一個個像豬肚,將之套在雙腳上踩住兩角,原片拉鬆成一個網狀。之後再把其餘的絲棉套在膝上,剪半再逐片拉成被狀,厚厚的鋪在三層,我們叫這些做『雲』。打好三層絲棉後,要再用磨盤輔助,在絲棉上打轉,撫平,再用剛剛的豬肚棉拉鬆,網住內層的絲棉,確定邊緣位置不會過於厚重,最後再以磨盤在棉上打轉磨平。」林美倩說,她年紀大手乾,再加上平日為人補蓆做床單,手摸絲棉會勾絲,所以做這些工序的時候都要帶上手套。

不少人進店,說想買張絲棉被送人,四姨都叫對方考慮清楚,因為年青一代若不懂絲棉被的價值,不懂珍惜物件的話,會浪費了長輩心意,也會浪費了一張好被。

「以前的老師傅不是如此,其手很滑。」她笑道。四姨個子小小,六十出頭仍然頂著濃密的黑髮,走在滿谷的布料和絲棉之間倒不覺累。完成內裏的絲棉,之後就要為絲棉被套上被袋,四姨特意選用防菌防霉的布料,令絲棉被可保存更久。

「套上被袋之後,要整理被芯的位置,以人手補上針位,固定絲棉不會走位。縫太多針位,被子會變實,縫太少就會走位,好像這一張單人被,要縫30個針位。也有些人喜歡買回去再自行加幾個針位,我會叫他們不要這樣做,雖然耐用一些,但被子會太實。」

有些客人買了被會專程要求看四姨打被,打完即場取走。「有位客人好老,他撐住拐杖走來,因為在電視見到這裏有手工絲棉被,問年輕人,抄了地址,一個人來,問我可不可以看打被。我話:『可以啊,你坐一邊看。』老人便說起家中那一張被,結婚時與丈夫一起看著店家打的,到現在已經幾十年了,仍然捨不得扔。」

蓋張好被好過冬 誰念棉被的好

現在的人進補不知四季,穿衣不知物料,蓋被不知溫度。林美倩說,香港人大多對一張被如何造出來都不感興趣。

「現在賣被也難了,尤其新年那陣子,因為緊張的人早早就買了被,新年才找上門來的大多都搔着頭,查問有否便宜的被子,他們心底並不想買,只是受寒流逼著買,過了年就更慘,因為幾凍都好,大家覺得再冷也只是兩三天的事,更不願買被。」她說她賣被,更喜歡聽到客人說想要暖一些,最怕客人怕暖過頭。

父親昔日在上海學藝,後來開了繡莊,不時跟女兒談起上海的生活,他說上海人比較講究,大多注重生活的細節,對生活很有要求,「他跟我說,上海人多數家有幾張被,天氣一變,冷的時候就加被,暖的時候就減被,但廣東人比較漫不經心,往往就只有一兩張被」,四姨說道。但現在普遍香港人家裡也只有一兩張被,一張冷氣被,一張羽絨被便打天下。

「羽絨的確最暖,主要是收集了一些動物的羽毛,之後打碎,再用機械沖填進被中。所以羽絨被需要一些很密的布料,密到好像膠一樣,以防羽毛漏出。不好之處是『發出』很大的聲音,睡覺翻身時會吵醒枕邊人,而且那層布料焗身,與絲棉和棉花不同,絲和棉貼身,全天然,不會焗。所以羽絨被在香港會暖過頭,羽絨最好做成外套,走在街上會撞風,平衡溫度。」

冬日午後,店裏養的一頭七歲的三色貓睡醒了,牠在店中蹓躂,街坊走來摸,牠舒服得合上眼睛。

林美倩嘆道:「以前沒有甚麼被子可以選擇,現在有千萬款供選擇。一張好被等到了識貨的人,買回去可以蓋足十幾廿年,之後要再等回頭客或是另一位識貨之人都不容易。人們一聽到數千元一張被,嚇都嚇死。客人進來,我自己都不敢講甚麼絲棉,指指尼龍被,『想暖的買這張就可以了,有要求的儘管可以看看絲棉被。』」

說罷,她微笑:「絲棉被等識貨的人來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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