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黃飛鴻徒孫陳漢宗半世紀授洪拳根據地 彌敦道729唐樓空出一個「武林」 意大利徒弟著書記錄唐樓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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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師傅在健身學院內向Alberto傳授洪拳功夫。(由受訪者提供)
彌敦道729現址。
於1976年拍攝的照片可見當時彌敦道729號(中)的騎樓已封,只見教西式拱形。左側空置着,樓宇正在興建中。

車來人往的旺角彌敦道,一座三層高的唐樓聳立於兩座高樓之間,外型優美,但始終與兩側及身後的高樓大廈格格不入,今日的途人亦茫然不知它的過去。

《一代宗師》章子怡飾演的宮二小姐與葉問離別前,在大南街抬頭望一幢幢工整的唐樓讚嘆:「這是一個武林」。宮二看到的,是一條街,一個門派,一個時代。

彌敦道729號 — 一座建於1929年、於2010年被評為三級歷史建築的戰前唐樓,上世紀30年代洪拳大師陳漢宗在此授拳行醫近半個世紀,造福社群。

即使對功夫不太熟悉,老一輩也可能曾聽過陳漢宗師傅的事跡。陳漢宗19歲師從洪拳名家、黃飛鴻徒弟「豬肉榮」林世榮學習正宗洪家功夫,其後來港積極推廣武術。在上世紀50年代,陳漢宗將師公黃飛鴻搬上大螢幕,擔任黃飛鴻電影系列的監製及武術指導,親身在電影示範洪拳功夫,用電影宣揚武術。陳漢宗是將武術美學(Martial Art)融入電影之一人,這個想法與實踐比李小龍還要早20年,可惜後世乏人討論。

據陳漢宗當年接受武術雜誌所說,適逢1936年抗日情緒高漲,他受到國民政府順德縣的邀請,訓練大刀壯丁。回港後他積極推廣武術,1938年始在彌敦道729號成立陳漢宗健身學院,教授洪家拳術與跌打醫科,更吸引英國 BBC 電台遠道而來拍攝紀錄片。1975年港府為表揚他熱心公益,對推廣武術有莫大貢獻,獲英女王訪港頒授榮譽勳章,當時陳漢宗的聲名之隆可見一斑。

武術雜誌採訪陳漢宗並報導他受勳的事蹟。(網上圖片)
陳師傅在健身學院內的診室接受BBC電台訪問(截圖自BBC“The Way Of the Warrior Ep.7: Kung Fu – The Hard Way” 1983)
陳漢宗登上了武術雜誌《新武器》第131期的封面。(網上圖片)

徒弟撰寫電子書 為彌敦道729留底 

彌敦道729號至今空置逾10多年,3樓樓頂手寫的「1929」顯示他落成的年份,還差7載它便夠100歲。縱使今日網絡資訊發達,在網上難以找到絲毫的蛛絲馬跡,直至記者在網上發現一本名為《HUNG GA STORY:ME AND MASTER CHAN HON CHUNG》的電子書,書中刊登意大利籍作者Alberto Biraghi 在彌敦道729號向陳漢宗學習洪拳的點滴,才發現這幢空空如也的戰前唐樓緊緊連繫着香港的武術歷史。

記者在網上聯絡作者Alberto 先生,已近七旬的Alberto 在視像甫見記者的臉,猶如與失散多年的朋友久別重逢,興高采烈的分享在唐樓的回憶,在訪問中途急不及待拿着搖晃的鏡頭,向我們展示工作室內的中國式裝潢,還指着掛在室內的洪拳「十二橋手」牌匾——「剛柔逼直分定寸 提流運制訂乾坤」,Alberto 至今仍孜孜不倦鍛鍊洪拳。

陳師傅在健身學院內向Alberto傳授洪拳功夫,Alberto 不負師傅所望,今日仍然勤練洪拳。(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Alberto 離開香港多年仍心繫香港,他說彌敦道729號是他的第二個家,至今依然惦掛師傅。「在這裡,同門兄弟相稱,師傅如父,我們是一家人。」Alberto 娓娓道來他與陳漢宗是如何結緣。

Alberto 少時對中國功夫傾慕不已,他只能從美國雜誌獲取中國武術的資訊,偶然之下在1976年認識了陳漢宗師傅的學生,這位弟子將活生生的中國武術帶到他眼前。1977年的春天,Alberto 毅然從家鄉意大利飛到香港,前往彌敦道729號拜訪陳漢宗師傅。

「我在70年代第一次來香港,當時功夫是非常盛行,大家都喜歡舞獅,但90年代再來香港,香港已變得像東京,像米蘭。」Alberto 回憶當年的功夫盛況說。數十年來Alberto 多次重返舊址懷緬一番,唐樓外圍塗上藍、棕色油漆,彌敦道729早已由昔日喧鬧的武館、醫館變得不如昔日熱鬧。根據查冊資料顯示,唐樓建於1928年,姓林業主於1953年以$59,500購入彌敦道729號,08年林氏後人繼承遺產之後,二、三樓再沒有租約,目前只有一間「有利鞋舖」在地下及1樓營業。

Alberto 向記者展示同學會的會員証,陳師傅賜名「忠義」。(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我是140號學員 師傅賜名「忠義」

Alberto 回想當日在唐樓學武,在狹小、侷促的空間內虛心學習、認真苦練,獲得陳師傅與一眾師兄弟的讚賞。短短一個多月,他不但習得幾種洪拳套路,更與健身院裏的人一起飲茶食飯,建立了深厚的情誼。

1977年回意大利後,Alberto 去信感謝陳師傅的招待與教導,竟獲陳漢宗回信:「如果你明年想再回來的話,到時歡迎你留在健身院裏。」享負盛名的洪拳大師一紙之邀,醉心於武術的Alberto 沒有半秒猶豫,正式向陳漢宗拜師學武。從1977年至80年代初中,Alberto 每年赴香港,在健身院寄宿一個多月,見證了這幢唐樓充滿活力的年代。

Alberto 目前在網上偶有在YouTube 宣揚洪拳,他在YouTube 向網友展示40年之前「漢宗國術健身院同學會」的證明,他排行140號,師傅賜名他為「忠義」,希望Alberto 待人忠義。不諳漢字的Alberto 自豪地向記者說,他深曉 「忠義」之意:「師傅想我對人對事loyalty 、sincerely,要好似關二哥那樣。我知道是甚麼,在武館,我們都是拜關二哥的。」

健身學院的主房間,可見關公祭壇、陳師傅診室門口(左)及「骨科醫聖」鏡匾(左)。(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陳師傅與徒弟打理主關公祭壇。(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Alberto 想到在香港的趣事,因師傅之盛名,竟得到一些「特別待遇」。Alberto 憶述1978年抵達啟德機場之後,甫下機入境處職員詢問他來港目的,他說自己是陳師傅的弟子,對方眉角揚了揚,隨即在他的護照上蓋了個印,並祝福他一切順利。怎料Alberto 提取了行李後,一位入境處職員已正在等待他,還幫他提行李,帶領他穿越了一個個張貼門禁告示的區域。來到等候區,陳師傅與 Alberto 的兄弟們拿著接機牌向他招手,那個職員對陳師傅鞠了個躬,握了他的手,跟他說了幾句話,對Alberto 說了句祝福的話便轉身離去。

用膳過後,弟子各自吸煙。(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武館麻雀雖小 意趣盎然

彌敦道729號雖被名為「健身學院」,教授功夫只是其中一部分,建築內卻有着形形色色的活動,儼如一個小社區。在Alberto 的零碎回憶裏 ,嘗試替我們重構當時的景象。

當時地下正門兩側有間售賣領帶、手錶、鑰匙扣及打火機等的小店,店主的子女有時會在健身院內閒逛。踏入門口,右邊的門通往陳師傅兒子打理的旅行社。主房間內的電視長開,經常在播放粵語長片。陳師傅的徒弟張義強打理著關公的祭壇,一旁除了有候診的病人,也有叼著煙埋首工作的裁縫師。


彌敦道729號唐樓的正門,上方招牌寫著「教授洪拳正宗專醫跌打全科」,下方則為「榮泰 墨水金筆 名廠火機」。(由受訪者提供)
陳師傅與師兄在訓練用的房間內指導Alberto。(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陳師傅的徒弟在房間內施展洪拳功夫。(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祭壇旁的玻璃門通往陳師傅的辦公室,亦是他治療病人的診室,處處是跌打酒、敷料的藥味;徒弟打理雜務、準備藥材的身影,也是醫館的日常風景。樓上有不少住客,有的是陳師傅的親戚,有的是跟他學習跌打治療的徒弟。推開主房間牆上一道隱藏的木門,再爬上狹窄的木梯,便來到Alberto 的房間,這是一間狹小、悶熱、佈滿塵埃,入黑後有蟑螂相伴的房間,在香港每年的練功的日子,Alberto 說再艱苦也滿足。

「若要練拳,可以去旁邊用作訓練的房間,裏面有木樁、沙包、中國鼓、舞獅頭、各種武器等,可以練習各種拳腳、兵器套路,舞龍舞獅、敲鑼打鼓,還有時刻裝滿茶的茶具,喝一杯頓時精力充沛。離開了彌敦道729號已40年,Alberto 牢牢記住唐樓的佈置及兵器的擺位。Alberto 笑言,房間尚算寬大,可以大展拳腳,不過練長型兵器就顯得有點難度:「當時練習耍關刀,舉在頭上一旋轉,我打碎了許多東西,哈哈哈⋯⋯。」幸好,陳師傅沒有怪罪他,總是在咯咯笑聲中打掃地上的茶壺碎片。

武館陜小,Alberto 練長兵器,多次掃跌不少東西。

朝喝茶晚打牌 圓桌轉方桌

「跟師傅學洪拳,是用傳統的方法,沒有時間表,沒有彩帶以證明等級,沒有證書,沒有考試。」Alberto 說在這裏總會找到可以指導你的師兄。

有些學生每個星期來一、兩小時,有時會有從外國慕名而來的學生,在這裏花一個星期跟師兄學習一種套路。有時江沛偉師兄會教一群小朋友打拳,李潤福師兄則經常在練習舞獅。晚飯後,下班回來的張義強師兄開始練拳,Alberto 有時與他一同練習,終在凌晨時分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樓上的房間睡覺。

作為徒弟的Alberto,每朝在酒樓侍候師傅。Alberto 說,每朝6時與師傅來到彌敦道上的龍鳳大茶樓飲茶,兩人選一張大的桌子坐下。師徒不需預早通知,徒弟們陸陸續續自動「埋位」,時針撥到早上7、8時,精神奕奕的徒弟們自然坐滿圓桌。徒弟們輪流替師傅斟壽眉;陳師傅總會點Alberto 喜歡的上等普洱、腸粉、叉燒包。一起飲啖茶食熱騰騰的大包,師徒各自回到健身院忙碌起來,Alberto 說沒有電話、網絡的年代,武館的生活一切靠默契,不用約定的。

Alberto帶友人與陳師傅一起品茶。(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陳漢宗周末駕車帶徒弟外遊,四處見識。(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到了午飯及晚飯的時間,大家停下手頭上的工作,夾手夾腳把麻雀桌拉到房間中央。Alberto 記得,其中一位裁縫化身為廚師,把飯餸端出來,大家圍成一桌,有說有笑地吃飯。有次颱風來襲,大家不需開工,仍自然而然聚在健身院打麻將、吃晚飯。

雖然語言不通,他們稱兄道弟,Alberto 的幾位兄弟經常取笑他不懂中文,有次師兄教他說了三個字「XXX!」,訛稱這句話是吃完飯後感謝陳師傅的招待與教導的。一天,當大家喝完了最後一壺茶,Alberto 驟然立正,神氣十足向師傅說:「好撚飽!」,這句「三字真言」逗得陳師傅與師兄們樂透。

陳漢宗博施於民 武館曾是旺角社區「中心」

在Alberto 眼中,陳師傅是溫和但嚴格的人。時時刻刻從旁指導他的師兄,陳師傅的角色像是父親一般,給徒弟帶來智慧與熱情。他並非時刻留在健身院內,而且經常忙於各種事務,但一旦在訓練房間露面,除了指點招式,還會教導學生的站姿,加深保持姿勢的難度。

經過數年間的相處,Alberto 獲得師傅信任,向他傳授洪家秘傳的絕技——鐵線拳。每個星期,兩人轉乘上一架又一架巴士,顛簸一大段爛路來到新界一間小屋。師傅以示範動作配上幾個英文字,將鐵線拳的拳法、動作背後的意義傳授予Alberto。Alberto 形容與師傅的關係微妙,一整天二人沒有太多對話,只要心中有洪拳,一切盡在不言中,彼此間的相處舒適自在。

1970年8月4日的《華僑日報》,報道了香港童軍旺角區會會長陳漢宗出席童軍大露營的檢閱與頒獎儀式,並帶領陳漢宗健身院學員表演舞獅。

陳師傅在社交圈十分活躍,廣結善緣,熱心公益。他是香港中國國術總會(現為香港中國國術龍獅總會)創辦人之一,經常參與不同公益與聯誼活動。Alberto 形容,他的卡片有3頁長,「全部都是主席、會長、主席、會長⋯⋯」,而武館內常有不同協會、社團的成員找陳師傅一起討論各種事務。

出席聯誼聚餐時,陳師傅總是笑容滿臉地四處與人握手,跟着師傅赴宴的 Alberto 除了享受佳餚美饌,更與許多名流合照。即使是面對普羅大眾,陳師傅也博施於民,常為基層市民義診,受人敬重。他帶同徒弟去附近酒樓飲茶時,所有人都會上前與他打招呼、說幾句話,「他就像宇宙的中心一般。」Alberto 憶述,到80年代初師傅的健康已大不如前,早茶已由壽眉改為清水,經營近半個世紀的健身院亦後繼無人,曾轉租給髮型舖,師徒們另覓地方練拳。

陳漢宗出席陳氏宗親總會聯誼聚餐。他在1973年至1977年擔任該會理事長,1979年至1985年則榮升至會長。(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無法延續的武館靈魂

所謂「未學出拳,先學紥馬;未學功夫,先學跌打」,身為武術家,除了要武功高強、注重武德,更要精通跌打治療,對筋骨、氣血、經絡等有深入認識。廣東及香港的武術家早期除了設館授徒,亦會兼開醫館,包括洪拳名家黃飛鴻以及他的徒弟林世榮。不過,武館的靈魂在於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在武館朝夕相對,情同手足,視彼此為家人,而且武館與街坊的關係密切。

Alberto 今日在意大利依然在網上推廣洪拳,他說近年網上發達,發現不少意大利人對中國功夫感趣,有些人向他請教洪拳,Alberto 搖頭謙稱不敢當:「人家見我老,便稱我做『師父』;我不是『師父』,因為我見識過『真正的師傅』,我知我沒有資格做師傅的。」

貪玩的Alberto 當年在陳師傅的辦公室兼診室內留影。(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Alberto 在網上分享洪拳的要訣。

20歲便拜師學洪拳的曾俊華在《推廣匠人精神》中寫到:「上世紀60年代的香港,治安欠佳,社會動蕩,物質匱乏,娛樂不多,不少年輕人,特別是基層青年會到武館學功夫,望有一招半式傍身,亦為強身健體,增加搵工機會。」

根據70年代初的統計,估計香港全盛時期有435間武館。Alberto 憶述,70年代來港時,功夫在港人之間十分流行,而且拜關公、敬茶、舞龍舞獅等儀式也很常見。到了今天,這些傳統文化卻逐漸被人遺忘。功夫也從以往講求強身健體、拳法套路,變成了如今電影中的打打殺殺。

彌敦道729號的歡笑聲、發拳聲、揮關刀聲、舞獅鼓聲、麻雀聲、樓梯傳來絡繹不絕的跫音⋯⋯,隨着80年代中期陳師傅身體狀況轉差,1987年閉館後這些聲音已成絕響,Alberto 慨嘆:「就如同宇宙中的太陽熄滅了,原本圍繞着太陽旋轉的行星沒有了光,逐漸離散。」

雖然當年的兄弟到了今天仍情比金堅,而陳師傅的徒弟有的開設跌打醫館、有的繼承了他國術龍獅總會主席的職位,但這種以人與人之間的連結為本的武館精神無法傳承到下一代,「也許因為這是社交媒體的世代」。

當年的師兄弟無分你我,在彌敦道729號一起學拳。(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1992年,陳師傅逝世一年之後,Alberto 重返舊地,發現彌敦道729號內與師傅有關的歷史痕跡已經消失。到了今天,或許陳漢宗仍然在很多練武人的心中,甚至是後人讚頌的武人,但他在這幢戰前唐樓營營役役大半生行醫授拳,仿如鐵上飛塵不留痕。Alberto 說來痛心:「陳師傅不是一個神話,他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彌敦道729號,也不只是一棟神秘的舊建築,它蘊藏着早已被遺忘的香港故事。

當一幢又一幢的歷史建築無聲無息遭到拆卸,這座城市還剩下甚麼?

陳漢宗不太會說英語,Alberto說兩師徒對話不多,一切盡在不言中。(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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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朗酲

《誌》實習記者

關震海

HK FEATURE 誌 — 獨立記者/ 創辦人/主編|國際人權報道、專責《誌》日本社會專題、《誌》責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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