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青春》是關於香港難民最真實的電影，沒有之一。
作為報道難民人權議題多年的前記者，看完全片後，下了這樣的結論。在傳媒場映後談，導演劉國瑞及男主角黃秋生攜金馬獎齊齊亮相，觀眾三條問題卻全部衝著導演而來，問的是：為何會說這樣的一個故事？故事是真實的嗎？
黃秋生的演技固然無懈可擊，此情此景卻恰證《白》故事的威力。
為何是加拿大？《白》貼近難民的現實
《白》屢屢在對白之中點出難民所面對的困境，其真實前所未見。
頭幾幕，藉由黃秋生飾演的的士司機陳白日，在車內打開收音機，電台節目首先點出關鍵事實：立法會假難民議案由民建聯提出，香港並非難民收容國，而身份獲確認的難民，才能獲第三國收容；而無字幕的畫外音，則繼續播報難民審批率只有0.1%。1
《白》的故事進展，圍繞第一個關鍵詞：加拿大。
屬於難民的婚禮席間，難民男孩哈山的母親Fatima與另一太太寒喧，對方的家庭即將前往加拿大，言談間盡是欣羨。另一角落，哈山與青梅竹馬的童稚對話，也同樣圍繞加拿大，問：「我可唔可以揸車去搵你」，對方只說聽說加拿大什麼都有——像是一個烏托邦。在家中，哈山的母親怒氣沖沖地質問父親，整家人都陷入一個無了期等待的困境。
為什麼要等十年？為什麼是加拿大？為什麼哈山的母親擔心丈夫被遣返？所遇見的難民，大部份夢想離開香港，然而在港難民要抵達加拿大，不止隔著數千公里的距離，更隔著兩個身份——「聲請人」以及「獲確立聲請的難民」之間難以逾越的天塹。
難民抵達香港後，因為香港政府沒有簽署《日內瓦公約》，只能在此地暫時申請尋求庇護，向入境處提出免遣返聲請，經審批，難民身份確立後，方可獲安排至第三國收容。2014年前由聯合國難民公署審核，2014年改由入境處下的統一審核機制審批，然而在截至2022年9月近4萬宗申請中，僅有210宗個案確立難民身份。據《立場新聞》報道，截至2021年6月，基督教勵行會服務超過370名已確立資格的難民，包括來自難民公署及入境處。換而言之，等待安置的難民，往往等上多年，才能等到第三國收容的空缺，加上各國難民潮，時間被拖拉得更長。
在等候審批的漫長過程中，他們的生命被消磨。除了要前往入境處定期報到，並承受隨時被羈押的風險外，持有行街紙亦令他們在生活中陷入困境，如同哈山家庭，就遭受來自警察、醫院等公權力機關的多重歧視。
哈山的父親Ahmed與陳白日，在分別前往兩場婚禮的路上，因一場車禍產生交集。警察到來後，陳白日明明是肇事者，竟抹黑並指控對方為「假難民」，令父親被搜身，口吻似足第一大報章的腔調。以此作為引子，帶入刻劃難民真實處境的畫面，誠實不過。Ahmed心情在香港如同在囚，這些話似曾相識。昔日採訪時，一對香港等待二十年的難民夫婦也說過同樣的說話——映後談中，導演透露曾為協助懷孕外傭的機構PathFinders 做過數年義工，其中受助對象包括尋求庇護者，正好解釋了電影鮮見的真實性。
泳鏡與指南針：兩代難民的逃亡人生
因此交集衍生的種種糾結，促使陳白日與哈山踏上一段公路逃亡的旅程。
陳白日作為前難民的命運，不斷對照在港難民哈山的人生，當中指引前路的是兩樣物件。
哈山偷的泳鏡，不時掛在他的頸上，從未離身，是隱喻角色的敘事工具。一方面代表難民物質的匱乏，以及難民二代的反叛。偷泳鏡東窗事發後，父親責問：「你長大了要做小偷嗎？」，他衝著父親說「也比你什麼都沒有好」，父親曾對他說：「希望你喺好嘅環境成長，雖然而家冇錢，但係，仔，唔代表你可以偷。」另一方面，有近視的他，揸起玩具槍，戴起泳鏡瞄準，一射即中——如同《這個殺手不太冷》中戴太陽眼鏡揸槍的殺手Leon。他戴泳鏡，但他其實不懂得游泳，無疑是一種虛張聲勢。泳鏡、偷竊以及謊言，全是他面對不可知世界，未知前境的武裝。
另一敘事工具，則是陳白日游水來港時，戴在身上指引方向，卻早已壞掉的的指南針。指南針掛在他的車上，其後亦同樣被哈山偷去，然後又被陳白日在故事最後贈予哈山——彷彿此一交托，傳到不懂游泳的哈山上，預視著哈山終能終結漂泊，得以像陳白日一樣，在他國尋到安身立命之所。
前一代的難民由中國逃難來港，而這一代的難民，由香港逃往他處。在香港被污名化的非我族類，同樣追尋自由，香港的制度無法容納他們，也不是他們的烏托邦，甚至是他們眼中的大監倉，難民、移民的故事仍然未完。
片名語出「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原句語出清代詩人袁枚《苔》一詩，意思指陽光所不到之處，苔蘇仍生機勃發，綠意盎然。導演曾在《獨媒》訪問中解釋過，意指在陽光照射不到之處，生命能找到出路。為哈山取名莫青春，「青春恰自來」的「自來」一詞，卻令人聯想起難民，人的移動與流徙，本來就同樣「自來」。片末的結局耐人尋味，對追尋自由的香港人，或者是少數族裔而言，香港同樣是失落的烏托邦嗎？最終陳白日為何留下，或者就是不言自明的答案。
引用/參考資料
- 註1 保安局於2022年12月7日更新遣送政策。在香港的免遣返聲請人若被原訴庭拒絕其申請，香港入境事務處可立刻將他們遣送。截至2022年，14,900名在港免遣返聲請人當中，2,200人正被安排遣返離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