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工在抗爭現場支援被捕人士,減低市民受到不必要的武力對待,在衝突現場的社工意志堅定,清楚自己的角色,暴力一旦升溫,社工不能再做緩衝的角色。可是,政府一直沒有明言社工在抗爭現場的角色,社工劉家棟被控阻差辦公,重判一年,外國社工組織亦發聲明表示關注。
保釋候審的劉家棟明言,社工的角色尋求公義,社工註冊一旦被吊銷,他不能「社工到底」,比入囚牢更恐怖。
記者:陳順意
「理大之戰」翌日早上,立法會福利事務委員會剛好有一個特別會議,該會討論向受近期社會事件影響人士提供的福利及社區支援。社署代表討論重情緒支援服務上的增加,與會的社工則強烈要求社署應確立社工在衝突現場的角色。
社署助理署長彭潔玲在會上表示,該署曾與警方聯繫,反映對執法行動的意見及憂慮,但同時向與會者表示,現時無任何法例或與警方有任何協議,確保社工在非法集會的情景中,可進行甚麼工作,即使是在安全和合法的情況下在旁支援,亦需向執法人員解釋並跟從其指示。
一位束著長髮的社工在會議結束前激動地回應︰「唔怪之得警察拘捕我時,指住我說,這個社工可以拘捕!你不認可社工在前線的角色,只是認可警察可以在前線拘捕社工的角色!」
他就是近日因阻差辦公罪成,重囚一年的劉家棟,被剪了短髮的劉家棟以十萬元保釋,正等候在高等法院的上訴。
藏文紋身 堅持原則
「社工的首要使命為協助有需要的人士及致力處理社會問題。 」(摘自《社會工作者工作守則》第一部份—基本價值觀及信念)
判刑之前一個早上,找劉家棟訪問。他個子不高、身形偏瘦的劉家棟從遠處走來,兩袖遮不了手臂上一行符號般的紋身,記者感到好奇,他說那是藏文,意思是「堅持自己的原則」。
劉家棟自言中學時是一個叛逆學生,「覺得是校規錯不是我錯」。2014年雨傘運動時,他在中學參與政改關注組,在校內組織罷課,也與「學民思潮」合作。他又經常在放學後,穿著校服去到佔領現場,如翌日不用上學便通宵留守,這些對當時的他來說,已是參與社會運動的最高門檻。五年後,他褪去校服,掛上社工證,走到更前的位置。
政府、建制派口中的「暴徒」,在劉家棟眼中是一張張面對不公義時選擇反抗的幼嫩面孔。「當面對政治和武裝暴力如此強大的實體時,又會令人重新思考政府口中的暴力,是否完全沒有其正當性?」站在示威者與示威者之間,劉家棟感受到的是他們憤怒和繃緊的狀態,曾試過被情緒激動的抗爭者「鬧到七彩」,也有遇過抗爭者間意見不合的時候,劉家棟會嘗試調停。
「大家常說be water,水在匯聚成流之前會有好多分岔點,這個時候幫忙收窄分岔點,可以令水有一個清晰的流向。」有一次在上環,大部份示威者已離開,最後只剩下十、二十人,警察人數卻多出很多倍,劉家棟說自己從沒試過叫示威者走,而是選擇陪伴,了解他們為何仍要留下,是因為示威者有一種任務未完成的不甘心。

社工被攻擊「阻膠」
站在中間的社工,不時受到示威者攻擊,被他們視之為礙眼的角色。網絡有人稱呼社工為「阻膠」、「散水撚」及「報警撚」,直至在這場運動中,看見社工願意在前線和示威者同行,反感程度亦有所減低,「現在連登有帖文鬧社工,都會有人幫口,他們知道不是每個個社工都是這樣。」
反修例運動初期,社工的身份確能有其作用。劉家棟憶起一次衝突現場,有警察舉起筒裝胡椒噴霧,抵著他的額頭,當時無路可走,他只能將社工證放在兩者之間,說句「我是社工」,警察聽到後也會放下胡椒噴霧。除了他以外,也有其他社工站在警察與示威者之間,嘗試與警方溝通,避免不必要的傷害。然而,後期當雙方持續升級,衝突一觸即發,社工能站在前線作緩衝的空間亦不斷收窄,甚至因而被捕。
走在火線前的社工不多,但劉家棟表示並不感到孤單,「這場運動的精粹是『兄弟爬山』,有社工採取支援前線角色,有些是後方支援,例如在警署陪伴被捕者家屬、向市民發放被捕須知等,做法上可能有分野,但大家都知道大家存在,互相尊重對方想做的事。」

打破社工要中立的迷思
「社工的核心價值包括推動社會變革、尋求社會公義,跟這場運動的目標重疊,所以社工不只是支援者,亦是推動者的角色。」
抗爭烽火以外,劉家棟的日常工作是服務基層市民,過往街坊都會著眼於改善地區環境、設施等,很少觸及政治環境,但當這場運動成為生活的一部份,他們再也無法避而不談。「可能他昨日看完直播,或者看到新聞,有感而發講起(抗爭的事)。過去香港人,特別是基層,自己糊口未照顧好的時候,更加不會講政治。無論街坊是站在哪一個立場,他至少開始選擇有自己的想法,選擇有自己的思考,我覺得是一個好大的進步。」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一場大型的政治動蕩,令更多香港人明白自己應有發聲的權利,也似乎在破除「社工應要政治中立」的迷思,劉家棟認為這些對於推動基層政治運動,都有著良性的影響。「如果無這場運動,大家不用迫住去選擇政治立場,繼續過日常生活,社工都只能從服務使用者的生活著手,但當政治已經在他們的生活入面,做法已經好唔同。」
「我們不是完全無想法,而是令服務使用者認識不同政治光譜的好與壞,讓他們有空間和自主性,去想像跟選擇屬於自己嘅光譜,逃避不講政治,不等於是好事。」
離開抗爭現場,劉家棟看似無事,他說自己在被捕後,在工作時也會感到有種無形的壓力,「有時約街坊來開小組,他的態度有點不同,我想是否這件事討厭我,如果因為我,不再願意接受機構所提供的服務,我會過意不去。」曾有街坊截圖,問報道中的人是否就是他,在無法否認下,他選擇相約街坊到中心傾談和解釋整件事,希望能讓對方明白。不過,他過去與街坊間相處而累積下來的關係,亦令街坊明白不是每一個參與社會運動的人,都是同一個樣貌、同一個想像。「試過有街坊跟我說不支持示威者、不支持暴力,但講完一輪之後,他叫我小心,我聽到那刻,是感到窩心的。」
社工的原則是維護人權、堅守公義,無法與極權同流合污,應是合理不過的事。繼教育界及傳媒後,社福界將成為政權下一個「眼中釘」,劉家棟擔憂的是將來業界可能會更多自我審查,要求同工不可談論政治,收窄社會工作的實踐。
「政府的維穩,是要你遵守在政治鐵腕之下,我們的角色是打破鐵腕,還是裝作看不到見不見鐵腕,令服務使用者活在一個偽造下的和平生活?」

恐懼感來襲 「釘牌」之刀架在頸上
經歷被捕、受傷、被拘留超過六十四小時,說沒有創傷,只是自欺欺人的話。「見到警察的裝備時,會好注視他們手上嘅武器,會想究竟他們在哪兒跑出來、催淚彈會不會會射過來、警棍會不會打下來。」劉家棟認為社工所面對的創傷,和抗爭者、一般市民面對的創傷是相同,只是自己剛好多了一個角色、責任和身位。
訪問期間,劉家棟多次提及要「撐落去」,他說這是治療自己內心那份無力感的方式。「因為今次運動付出的代價,比2014年雨傘運動時更加大,那句『我無力,玩不到下去』是說不出口,我覺得好對不起為這場運動獻上青春、失去性命的手足,是沒有捱不了的理由理由,一定要撐落去,撐落去的理由好堅定。」
從現場的武力不對等,到背後的法律代價,劉家棟坦言自己都會感到害怕,但香港人的團結令他覺得「無得再驚」,「再驚落去就永遠都要活在驚恐之下」,那是比面對子彈和牢獄更大的恐懼,而選擇逃避只會令自己的心更為抖震,「走下去,腳會震,但心唔會」。
是次阻差辦公罪成,劉家棟日後或需面對社工註冊局的紀律聆訊,嚴重的會被「釘牌」。社工於他而言是一個委身的工作,從未想過會失去這個身份,「當你知道可能會喪失專業資格,想實踐嘅理想無法繼續,都是一個幾恐怖的窒礙。」縱然如此,劉家棟對自己的所為不感後悔,只因他看見更多人押上自己的前途,在害怕中仍選擇走出來。與抗爭者同行,是劉家棟所持守的信念。
後記
訪問於劉家棟被判罪成前一個星期完成,當時他與律師團隊對判決仍然樂觀,料不到那天無法與他說上一句話,他便要轉身走進牢房,為了捐髮幫助癌症病人而留的那頭長髮,也無法留下。動筆整理時,劉家棟已經歷了七天的牢獄,正在保釋等候上訴。這一星期,社會因判刑之重而被撼動,甚至連外國的社工組織也關注此事。
根據社會工作者總工會及社工復興運動,反修例運動開始至今,已有超過五十名社工因在現場進行人道支援而被捕或被控,當中包括暴動罪。這次判決,為社福界敲響警號。
重新呼吸自由的空氣,劉家棟關心的仍是抗爭者。面對鏡頭,提及在獄中看見牆壁上「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他不禁潸然,只願能繼續以自己的身與心,與抗爭者一同面對傷痛。很多人留意到劉家棟常穿著印有「社工到底」四個字的上衣,但其實還有上句︰「初心猶在」。一個專業能否初心到底,便是個人與集體的共同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