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島築起「臨時城寨」不足撐起香港電影的未來

今屆金像獎已曲終人散,《九龍城寨之圍城》(下稱《九龍城寨》)成為最大贏家,囊括最佳電影、導演與動作設計等多項大獎。《九龍城寨》能不能稱為「好電影」,對不少人或許仍有討論空間,它或過於樣板、過於漫畫,但對香港電影工業而言,至少這個由工業人投選的獎項,理應視為一部具指標性的作品。在一個多年未曾出現真正可延展的商業電影、亦缺乏中型以外製作規模的產業環境裡,現時的香港電影工業,能否再次創造出屬於自己的「城寨宇宙」?

電影改編自余兒小說與司徒劍僑漫畫,從本地出版起步,經過8年的開發與籌備,最終拍成規模不小的合拍片,並於 2024 年5月上映。本港累積逾 1.129 億港元,成為年度票房第二高,僅次於《破.地獄》的電影,同時獲得影評人與普遍觀眾認可,堪稱「叫好叫座」。不少人因此樂觀預期,《九龍城寨之圍城》之後的發展,或能成為香港電影久違的商業 IP 起點,甚至複製出屬於本地的「哈利波特效應」,從文字作品延伸至電影,進而帶動產業鏈、授權商品與文化輸出。但真正的問題卻是:這樣的期待,在當下的香港電影工業條件下,是不是一種錯覺?

以賣中文書為主的東方書店張貼《九龍城寨》的海報。
以賣中文書為主的東方書店張貼《九龍城寨》的海報。

申請長置佈景遭拒 斷層將惡化

香港電影近二十年不是沒有嘗試過建立自己的 IP ,《無間道》三部曲、《葉問》系列,乃至到天下一的出品《明日戰記》,無不希望在本地市場創造出可延續的世界觀與商業系統。《明日戰記》更是港產科幻片的野心之作,投入鉅資製作、大量特效資源與世界觀設計,甚至推出過模型玩具、聯名商品,看似開始朝往「IP 養成」的路線邁進,卻因技術外判與本地資源不足,未能建立穩定產業循環。

《九龍城寨》雖在整體完成度與市場接受度上表現有見起色,卻同樣面對制度性困境:續集《龍頭》、《終章》,以及衍生的劇集《信一傳》,但至今沒有明確開拍時間表,觀眾的熱情只能被無限延期,其延續性又從何談起?

不少日本影迷多次進戲院《城寨》,女影迷甚至Cosplay成戲中的陳洛軍。(關震海攝)
不少日本影迷多次進戲院《城寨》,女影迷甚至Cosplay成戲中的陳洛軍。(關震海攝)

更令人警惕的是,在海外獲取的成功,卻無法將其「收獲」回饋到本地電影工業的基礎設施建設。根據古天樂於香港國際電影節出版的專題書中的訪問所言,《九龍城寨》本希望在香港搭建場景作長期拍攝使用,卻遭政府拒絕提供用地。換句話說,這部以「香港地景」為靈魂的電影,之後註定不能在香港製造(註:《九龍城寨》第一集在香港搭景),而本地電影從業員亦難以從中參與、學習或累積技術和經驗。這不僅使電影無法建立一套完整製片鏈條,以及訓練新一代的動作、特效、美術團隊,工業知識斷層將持續惡化。當整個產業環境缺乏可持續生產的條件,再亮眼的單一作品,最終只能在中國完成拍攝工程。

日本藝人中川翔子是「香港迷」,她親筆繪畫龍捲風與信一,甚有BL的風格。(取自中川翔子 X )
日本藝人中川翔子是「香港迷」,她親筆繪畫龍捲風與信一,甚有BL的風格。(取自中川翔子 X )
《九龍城寨》在日本的二次創作比香港豐富,有漫畫家畫漫畫推介電影。
《九龍城寨》在日本的二次創作比香港豐富,有漫畫家畫漫畫推介電影。

《九龍城寨》的出現,有如一場電影工業的奇蹟,如實地揭示了本地產業的虛構性。無論是電影中的城寨美學、功夫傳承,還是幕後龐大調度與團隊協作,都顯示出一種久違的香港電影風格重生。可是,這種偶然的「重生」並非源自成熟穩固的體系支持,而是依賴個別資源集中與臨時調度去完成。當電影落畫,場景拆除和團隊解散,技術人才再度流失,香港電影又回到原點,沒有一個制度性空間可以承接、累積,甚至再生產這樣的成果。

在日本上映3個月後,電影公司乘勢推出《城寨》商品,日文「硬直」即氣硬功閉氣「頂住」的意思。
在日本上映3個月後,電影公司乘勢推出《城寨》商品,日文「硬直」即氣硬功閉氣「頂住」的意思。

欠缺生態承載創意文化

《九龍城寨》於2024年上映,該年年港產片僅 48部,票房總收入雖然僅佔全年市場的約 12%,合拍片雖佔 31%,但大部分的港片收入還是依賴內地市場為主導。從數據觀察,香港電影看似在總量上維持,但整體票房正在滑落(2024年比前一年下跌逾一成),而「大製作」依然只是特例而非常態。當工業不能支撐中至大型製作常態,就無從建構起一條 IP 發展的基礎鏈——沒有穩定的特效公司、視覺設計、劇作工坊,甚至連拍攝場地都難以保障。

而這種制度失效,也延伸至政策規劃層面。電影發展基金長期以小額資助短片或中小型劇情片為主,對於大型項目缺乏長期投資視野,也沒有針對 IP 開發、系列發展或產業協作的專門機制。創作人即使願意長線經營一個世界觀,也難以獲得制度性保障去完成第二部、第三部。這正是《九龍城寨》當下尷尬之處——它成功了,卻無法被複製、傳承,並讓下一代的創作人接棒延伸下去,衝出國際。

乘著城寨熱潮,以出版特集為主的《宝島社》即將推出日版《九龍城寨》美術集。
乘著城寨熱潮,以出版特集為主的《宝島社》即將推出日版《九龍城寨》美術集。

香港電影所謂的「IP」多數停留在極其初階的商業想像裡,電影完成就是終點,沒有跨平台擴張、沒有角色經營、更不能支撐長期發展的產業聯繫。以《明日戰記》為例,即使擁有相對完整的世界觀設定,對比起過去香港電影更為成熟的CG 技術,與商品化的潛力,卻因宣傳策略失衡、市場規劃不善,加上缺乏制度與資源的承接,最終亦無以為繼。有如建好一座城市卻沒有人居住,成為空殼。

這正是香港電影工業的結構性落後,不是沒有創意,而是沒有生態。不是缺乏故事,而是沒有讓故事繼續講下去的能力。在全球電影工業已將 IP 運營視為橫跨十年、橫跨平台、橫跨文化的立體戰時,香港電影人卻仍然停留在「拍一部就算數」的觀念。這樣的製作邏輯,也就無法吸引新世代創作人投入長線建構——因為他們知道,再有野心的世界觀,在這裡也可能一片荒蕪。

天下一在日本推出一系列的「城寨」Tee
天下一在日本推出一系列的「城寨」Tee

所以,回到《九龍城寨》不是沒有可能開啟一個 IP 系列,而是這個可能性,無法被接住、支撐並放大。它是一座孤島,在商業與藝術之間搭起一道橋,但這座橋的盡頭,是一片制度與觀念都未準備好的空地,我們仍然只能用獎項、票房、口碑來定義成功時,何時才能建立一套讓內容轉化為文化資本與經濟循環的系統?那麼,所有的 IP 構想都只是剎那煙火。

如果說九龍城寨曾是一種邊緣秩序的象徵,那麼今天的《九龍城寨之圍城》則成為一種工業失序的證明。

香港拍了一齣值得推崇的商業電影,但卻未能讓這份驕傲落地生根。孤島之後,還有什麼?或許不是下一部電影,而是整個生態的再想像。

何阿嵐

香港電影影評人/文化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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