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2月,根據當時的美國情報,北京冬奧前夕俄羅斯總統普京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會晤之後,俄羅斯即將向烏克蘭發動戰爭。
2月18日,香港獨立記者Kaoru Ng 赴烏克蘭基輔做翻譯工作,他料不到炮火聲將響遍整座基輔城。24日清晨,外面傳出「轟隆——」一聲巨響,「戰爭開始了」, Kaoru 暗忖不妙,因為戰爭不再是報紙上某某專家的預言,炮彈正墜落在咫尺之間。
接下來Kaoru 逗留在烏克蘭替外媒採訪,採訪路線由基輔走到戰場烏東最前線。經過半年的戰地採訪,他說烏克蘭的國民受到猛烈的炮火攻擊,縱使暫居防空洞,在斷水斷電的情況下,國民在地上活動仍是冒起生命危險,曾有一面之緣的朋友不幸淪為炮火的亡魂。
「這是一場炮火的戰爭,俄烏很少短兵相接,俄軍往往發射約3至5公里距離的炮彈。一些地方,第二次重返現場,會發現地上多了新的墳墓,這些都是鄰居替死者臨時建的簡陋墳墓,哈爾科夫炮火最激烈的時候,殮房外放滿發臭的屍體,(推屍體)入殮房也要排隊⋯⋯。」
雖然烏克蘭守住了西面及中部,俄羅斯軍隊在撤離的路程中,不但炸毁道路,亦會在泥土埋下地雷,令烏克蘭國民死傷無數,有外媒預計解除地雷至少要花10年時間。

當記者,本身並不是Kaoru 的本業。 2019年Kaoru 放下香港的學術工作,在香港的抗爭現場當新聞攝影記者,一年後的夏天,白羅斯在位26年的親俄總統盧卡申科 (Aliaksandr Lukashenka)6度勝出總統選舉,激發30年來最大的抗爭。
Kaoru 意識到香港面對的身份與國族危機,世界很多地方也面對同樣的問題,於是前往白羅斯採訪,投稿當時還在營運的《蘋果日報》,將現場第一手資料送到香港。「那邊的抗爭好似香港,當地的文化與身份同樣遭受打壓,截飛機拘捕記者滅聲1,現在很多人正在逃離白羅斯。」兩年過後,Kaoru 慨嘆,幾個月前白羅斯政府禁止出版社用白羅斯文出版,「之後市面只有俄文的書籍,對於一個國家,這是一件很諷刺的事⋯⋯。」
長長的受害者名單
8月俄烏之戰陷入膠着狀態,Kaoru 到日本辦影展,分享在戰場拍到的照片,傳遞烏克蘭現時的實況。第一場攝影展於周六(8月20日)舉行,吸引不少關心烏克蘭的日本人到場,在會場細心傾聽參觀者的發言,言談間亦展現戰爭的另一面。
「喂,你幾好嗎?」協助在日烏克蘭難民組織「日本の架け橋」代表海江田純彥用廣東話與Kaoru 打招呼,雖然海江田先生的廣東話是「有限公司」,他依然用一點廣東話拉近我們的距離,很快與Kaoru 交流烏克蘭的資訊。
「目前日本有1,500烏克蘭難民,只有兩、三個隨團醫生,當中有很多問題。逃往他國的烏國難民很多患有創傷後遺症,有小孩用膳期間會有嘔吐的情況,小孩子們說炮火聲仍在耳邊⋯⋯。」海江田先生說。Kaoru 同意在戰場上縱使藥物充足,戰爭為國民帶來的精神創傷是不容忽視,很多創傷並不是肉眼可以看見。

Kaoru 不諱言,白羅斯、香港與烏克蘭的情況完全不同,過去一年白羅斯的知識份子、記者、紀錄片導演紛紛逃亡他國;烏克蘭面對的炮彈,生命隨時會流逝,他們的選擇不多,只能夠用生命奮戰下去,先保衛國土。他曾到基輔醫院探望傷者,一位包紮雙腳的男傷者高舉勝利手勢說:「只有勝利,才有和平」,相中的傷者,笑中有淚。
走進殘酷的戰場,令Kaoru 有不少覺悟:香港並不是世上唯一的受害者。「世界上有很多受害者,香港有國安法,但不會突然間有炮彈墜下。你的生命還在,其實還有很多東西可以做。」
在戰場思考身份
去年(2021)年底Kaoru 移居英國後,他繼續以記者的身份走訪英國、德國、法國及捷克等地尋找香港人,了解他們「如何用香港人的身份生活下去」。他離開了原生地,仍不斷思考香港人這個身份。
「我想帶給世界的,不是高角度的專家分析。這些戰況分析,很多坐在倫敦的人也可以做,但有關人的故事,真的要在現場才可以發掘得到。」如是者,Kaoru 在烏東前線找當地人做訪問,解答了他不少疑團,不少國民讓年輕人先走,亦有年輕人願意留下做義工,他們各自用自己的方法貢獻國家。
4至5月,Kaoru 與其他獨立記者冒生命危險,深入烏東戰爭前線,網上有人批評作為記者,不需要犧牲生命換取真相。Kaoru 解說決定往前線的原因簡單不過,烏克蘭幅原廣,主流媒體的人數不足,他希望了解「留下來」的人民,「很多地方已炸成廢墟,東面接近被淪為『俄軍控制區』,這些廢墟,還有人住在那裡,那留下來的為何不走?他們的生活是怎樣的?」

烏克蘭國民負隅頑抗,令世界刮目相看,烏軍將俄軍迫出基輔,死守東部,8月更向俄羅斯控制的克里米亞發動攻勢。根據聯合國7月報告,1,200萬烏克蘭流離失所,500萬人逃離烏國,約3,900萬人留在烏克蘭,但烏軍的死傷,至今仍是個謎。
5月Kaoru 走進俄烏激戰區Donbass (頓巴斯) 採訪,俄羅斯軍隊步步進逼至小鎮Severodonetsk ,他與翻譯穿越高架橋到達Severodonetsk。當地一位照顧流浪貓狗的Marianna婦人見到有記者進入小鎮採訪,興奮不已,向他們遞上食物,匆匆忙忙在木椅上將心意寫在字條上:「俄軍一旦佔領,我們可能不能相見,我愛你。」,Marianna託付Kaoru 將紙條的訊息交付女兒報平安。Kaoru 說烏東很多地方像Severodonetsk 斷水斷電斷網絡,留在家鄉的人們根本與世隔絕,眼見淪陷在即,只希望向最親的人傳最後的話,畢竟在戰場生死懸於一線,俄軍殺到,一切都是未知之數。

Kaoru 說,500年前還未有莫斯科,已有基輔大公國,輾轉落入其他國家,這個國家500年前已失去領土自主權,卻有着濃厚的領土意識,抗爭500年後到蘇聯解體,1991年獨立,他們從滅絕的邊緣重拾國家的主體。
同樣是東斯拉夫族的俄羅斯、白羅斯、烏克蘭,在蘇聯時代以俄文為官方語言,經歷多代的同婚、遷移,關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烏克蘭國民料不到受到鄰近「兄弟」國的軍事蹂躪。Kaoru 帶着香港人的身份,在戰場上尋找未知的答案,在戰場採訪半年,他說對國家、國族、領土意識及語言也有深切的體會,當中有它的複雜性,種族之間有不可逃避的命運與悲哀。
獨立報道在資訊戰的空間
俄烏戰是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事隔77年後歐洲第一場戰爭。在資訊發達的年代,雙方都在打資訊戰,而相對較為持平的獨立記者為戰爭不同的「真相」補白。
8月,國際特赦組織與《衛報》的報道均批評烏克蘭軍隊以民居作為軍事設施據點,烏軍漠視平民的安全,陷居民於危險之局;另一方面,俄羅斯向外宣稱的「特別軍事行動」,以僅破壞烏軍的軍事設備為藉口,將轟炸超市、教堂、學校、幼兒園與醫院此等行為合理化。
8月5日,Kaoru 在Facebook 以日文撰文批評這說法:
「的確,在一些烏克蘭的地方,我也聽到這樣的指摘,我曾居於民家之中,那處距Donetsk 受攻擊的地方200米之內,隨着炮火的巨響,屋內也搖搖欲墜,其他人仍然居住。
⋯⋯

在戰線之中的Lyschansk 、Severodonetsk、Kramators,烏國政府已向該區的人民發出避難警告,並派出義工、職員到避難所保護他們,大部份市民也是按自己的意願留下的。
2在我採訪的市民當中,大部份支持烏軍的行動。在作戰策略上,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情。如果在田野或森林設置軍事設施,俄軍無人機一旦偵測到,便會將之擊毁。烏軍與俄軍人數有很大的距離,在戰場的損失不是對等的。能說出為國捐軀此等感情說話之前,要想清楚,一旦輸了戰事,地方被佔領,再沒有批評的餘地。這樣只會重蹈Bucha 與Mariupol 的覆轍。
」
Kaoru 在帖中斥批評者要跳出象牙塔,在戰場上,合理性與合法性有時不能並存。
做新聞的人常言道:事實可能只有一個,真相卻有很多面。烏軍亦承認以民居作軍事設施,事實上亦有不少居民向國際特赦組織抱怨,飽受炮火的攻擊,以致他們失去家園,還險些斃命。現場的記者Kaoru 帶回來的觀點,值得我們去思考,畢竟他在現場,看到戰場上情感與策略上的複雜性,但有些傳言,就算寫多少個報道,也難以澄清。
俄羅斯官媒一直指控烏克蘭整個國家「納粹化」,殘害講俄文的人民,俄羅斯的「特別軍事行動」是拯救烏克蘭人民;而外媒一般視居於東烏的人民較為親俄,Kaoru 在現場看到的是另一面的「真相」。「首先,因為歷史的關係,東烏有很多以俄文為母語,10個烏克蘭朋友當中,有5個講俄文,我未見過他們歧視說俄文的人。」
Kaoru 說,來烏克蘭居住的俄羅斯人,他們的立場大多親烏,可是炮彈無眼,他們的房子同樣被俄軍狠狠炸毁,祖國摧毀自己的家,卻被外界貼上刻板的「親俄」標籤,在烏的俄人只有無語問蒼天。
生死𣊬間消逝 看破世事
Kaoru 在東烏採訪時,在防空洞認識一家人,他們每天斬柴、釣魚、打水,還搭了石爐煮飯,閒時釀酒,在這場戰爭中,盡力在原始的日常生活中保留一點恬靜。Kaoru 離開之後,一天收到這家人的女兒致電說:「剛剛飲酒的朋友死了,他在打水途中,被俄軍的炮彈炸死了⋯⋯。」戰場上𣊬間生命的消逝,令他對很多事情也看開了。

「現在油費貴了,我全部也不覺得是什麼,都無乜所謂了。今日第一世界面對問題,很多烏克蘭人卻連面對這些問題的機會也沒有,一個導彈跌下來,那便死了。」
4月26日,香港插畫師阿塗宣布離港,Kaoru 在Facebook 以英語發帖有感而發:
【Not about Ukraine? but wait】
「在香港當記者的,也選擇離開,我敬崇仍然在如此高壓的環境下採訪的勇氣,這種情況如同2020年的白羅斯。如果極權仍處上風,我相信我的故鄉會告訴大家,將會發生同樣的故事。
基輔是危險的,哈爾科夫是危險的,頓巴斯將會是危險的,但香港是充滿敵意的。
在烏克蘭,與烏克蘭人在一起,我感到安全。
(Kyiv was dangerous, Kharkiv is dangerous, Dombas is going to be dangerous, but Hong Kong is hostile. In Ukraine, with Ukrainian people, I feel safe.) 」
Kaoru 在日本舉辦展覽後,計劃重回烏克蘭南部採訪,在這半年的採訪生涯,已當烏克蘭人是自己人,無論是記者、朋輩間的關懷,烏克蘭人在患難中分享他們僅有的物資,一切銘記於心。
「烏克蘭對我來說,烏克蘭已不是外國了」,Kaoru 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