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閭丘露薇】失去天安門一代的創作 《浮世薔薇》 縫合斷裂的時代  

新聞系副教授閭丘露薇在小說《浮世薔薇》的前言寫道:「已經好幾年,眼前的沉淪和崩壞,讓我失去了記錄和表達的動力和能力。不能再這樣,自我放逐⋯⋯既然自己不再是一名記者,無法抵達新聞現場,但是虛構的文字,依然可以探究人性和社會議題,引發讀者的共鳴和思考。所以,我要寫小說。我想,這是我的責任。」

對於閭丘露薇來說,嘗試寫小說,是一種責任。

小說終於付梓,這位前記者感到寫小說「是很Healing(治癒)的過程」。曾赴戰區採訪的戰地記者閭丘露薇,於2023年的夏天,交出了她的人生第一部長篇小說《浮世薔薇》。小說裡記載了三代女性的生命軌跡,在她筆下的三女主角跟大時代下的中國歷史進程密不可分。閭丘露薇說,她想嘗試用小說的書寫方式,將記憶與歷史保存下來,作為日後官方敍述以外的資料參考。

在斷裂的時空中,文字成為貫穿幾代人的線。

由文革橫跨至「白紙運動」

「爬上」籬笆翻看《浮世薔薇》,有中國幾代人立體的面孔。故事的開首發生在2022年封城之下的上海。訴說著一個家庭裡,三代女性的故事,包括曾經歷文革、後來抓緊中國改革開放的機遇來往香港、深圳兩地做生意的趙小姐;經歷過八九民運、來到香港落地生根的若林;以及經歷了上海封城及「白紙運動」,從而正視公共生活的曉瑜。故事橫跨1960年代的上海,將背景來到2023年的香港,這部帶有自傳色彩的小說,透過三母女的故事,側寫當代中國的時代面貌,某程度上它又似是上海與香港的一部「雙城記」。

談起書寫小說的緣起,閭丘露薇說,過去多年一直想寫小說,「我覺得寫小說才是作家,但之前寫了幾句擱下,一擱便十幾年。」直至2018年她獲得香港浸會大學的終身教職之後,想為自己訂下一個新目標,也將此當作自己的獎勵,在編輯朋友的鼓勵之下,終於開始動筆。

微博遭封號 陷入不想寫作的狀態

過往閭丘露薇曾為多個中國國內的報刊、網絡媒體書寫專欄文章,她說曾經「一個月有七、八個專欄在大陸。」2015年她離開《鳳凰衛視》,轉走學術跑道,目前為浸大新聞系副教授,期間書寫了不少學術論文及文章。過往閭丘露薇出版的著作,也是跟採訪經歷有關的見聞、專欄及觀察文章的結集。有別於書寫專欄及論文,她覺得寫小說是「自己想寫,是為了自己而寫」,故療癒狀態也是緣於這樣的關係。

《浮世薔薇》是閭丘露薇第一本小說作品。(劉彥汶攝)

在此之前,有好一段的時間,閭丘露薇陷入了「不太想寫」的狀態。2019年,閭丘露薇的微博帳號因轉發香港社會運動的新聞而被永久禁言,那時她微博有近800萬個帳戶追蹤(follower),失去了一個發言的平台,「你寫東西也是想有人看,封了之後,你覺得自己沒有了讀者,這也是一個很大的原因不太想寫了。」另一方面,2018年她跟中國的影視平台合作,拍攝一輯原定2019年播放的紀錄片,也因她的名字被列入了中共的黑名單,最終無法上線,「那是最後一次做比較公共的,挺傷的、也很失落。」

過了幾年,她開始重新為本地媒體《信報月刊》寫專欄,在公共領域再次執筆寫作。在此期間,又冒出寫作小說的念頭。1989年閭丘露薇是上海復旦大學哲學系的大學生,作為八九民運的見證者,她覺得那一代人很少以自己成長背景創作,以致產生一種記憶的斷層,難以讓後來的人知道,曾經經歷過什麼。

「有朋友說,好像沒有我們那個年代的人寫小說,因為那代人很多都去了外國、去了香港做投資銀行或金融,沒什麼人動筆將八九那代人用小說呈現出來。」閭丘露薇沉思說。

1989年之後,八九民運一代各散東西,鮮有以此作時代背景作創作。(誌資料圖片)

記錄八九「那批人」

小說裡面,主角若林是經歷「八九」的一代,而若林大學時期的男朋友,是當年的學運領袖之一,逃往美國之後,又變了跟中國做生意、打交道的商人。雖說是自傳體小說,但閭丘露薇笑言自己過去並沒有這樣的男朋友,「有個朋友很認真地問我,書中的男朋友是否真有其人,我說我沒有男朋友是學生領袖,是為了六四(八九民運)而加上去的。」

閭丘露薇說,創作這個男朋友的原形,也是希望呈現那時代曾出現過的那批人。閭丘露薇口中跟她擦身而過的「那批人」,當年積極於參與運動,後來為了回國經商,整個人都改變了。

若林本來是整個小說的起點和重心,一開始創作的時候,閭丘露薇也沒有想過最後會寫成三代華人女性在當代中國的故事。

「後來我的朋友覺得趙小姐(經歷文革的女主角)寫得比較好,寫她是比較順手的,但到了寫自己那一代的時候就變得很難寫,要不要自我批評?要不要自我反省?要不要把自己的人生缺點寫出來呢?」閭丘露薇說。

書寫下一代女兒曉瑜,則是來自另一些朋友的建議,「我們這個年紀,有上一輩,也有下一輩,那我覺得也是合理的。」

批判同輩、反省自己難;然而,閭丘露薇說執筆書寫下一代亦難。剛開始的時候,新一代的時代背景是「比較偏向香港」,創作曉瑜這一代,以香港2019年反修例運動作為背景,並以離散到英國作設定,但在寫作期間爆發上海封城、全國抗議封控的「白紙運動」之後,她又覺得應該修改女兒的設定,於是變成了在「白紙運動」期間,與戀人一起走了出來,在亂世裡的一對拉拉(女同志)。

閭丘露薇笑言,她的女兒並不是拉拉,這個角色的設定,是因為當時看到一則新聞。那時候有一對參與「白紙運動」的拉拉,被拘捕之後在大巴上接吻,然後被警察趕了下車。這樣的故事,很快就被刪除,她是為了把這一幕記下,於是將曉瑜塑造成一個拉拉。

作者閭丘露薇經歷八九民運,她形容寫自己一代最難。

虛實之間 記下消失的碎片

無論是上海封城,還是「白紙運動」發生過大大小小的事件,她曾經在微信上看過的消息,在現實曾發生過的事情,很快在公共領域中被抹去。「封城期間有那麼多的故事,尤其在微信,或者在網絡上的求救帖文,如果那些故事沒有人寫,消失了就是消失了。」閭丘露薇說。《浮世薔薇》記載了很多應該被記錄、但卻被刪去的歷史片段,因此小說有顯著的新聞痕跡,「我覺得骨子裡脫不開記者的訓練,裡面有很多的細節和事件都是新聞事件。」

《浮世薔薇》除了探討原生家庭的私密情感之外,也像在透過三代女子的身世,閱讀了一段1970年代後的當代史,「說起底,其實我更加有興趣讓大家看到那個大背景,我也不擅長寫愛情小說,也沒有興趣去寫那些。」

「白紙運動」之後,能一切如常?(誌資料圖片)

然而,小說終究不是新聞報道,存在虛構與非虛構之間的分野。在寫作過程中,閭丘露薇說,一次她把寫好的部分稿件給予台灣的編輯過目,「編輯說我描寫了太多背景,太實了,小說要虛一點,我說我查了很多資料才寫出來,差不多寫了幾萬字吧,後來也心痛地刪了差不多一萬字。」

另一方面,虛構小說作為抵抗遺忘的方式,也是源於閭丘露薇個人的經歷,「我自己很有感觸,像我在《鳳凰衛視》多年,做了很多不同社會議題的節目,但現在很多找不到了,之前在網上還能找到的,只剩下少量還在YouTube,那十多年曾探討過的議題,就這樣都沒有了。」

她覺得就像歷史那樣,「是有人在寫,但也有人在抹走,唯一的辦法就是多些人去寫,用不同的方式去寫。有沒有人(看)不重要,可能過了很多年之後,當有人想知道現在發生過什麼事,會有多一點Reference(資料來源),而不是只有一個官方控制的Narrative(敍述),這個很重要。」

閭丘露薇相信,小說自有其生命與力量,「雖然是虛構的故事,但在我的成長過程裡,對過往曾發生的事情的了解,其實是來自於小說,印象也比較深刻。」1980年代,也是在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後,傷痕文學曾經在中國文壇佔有過重要的席位,閭丘露薇說,當年作為中學生的她,閱讀了很多傷痕文學的作品,以此來認識文革那一段歷史。

記者當小說家的優勢

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之後,閭丘露薇目前仍在繼續創作虛構的小說,只是這次她所挑戰的是短篇小說,對她來說難度及挑戰也更大,「現在開始學寫短篇小說,我覺得更辛苦,發了一篇給編輯看,她說我那個是新聞報道⋯⋯」,然而她還是希望能夠繼續寫下去,「我覺得我們這些做記者出身的人也有些優勢,曾經遇過那麼多有趣的人,我覺得都可以變成小說裡面的人物。」

在大時代中,她仍然相信文字的力量,「如果文字會令讀者有力量,這當然最好,但對我來說,在寫作過程也是會讓自己更加有力量。例如寫專欄的時候,表達自己的觀點也是一種賦權,小說未必是表達觀點,但一方面是療癒,另一方面則是想用這個方式去保存一段記憶和歷史,其實也挺有力量的。」

再絕望的年代,我們也需要那一點光。

李雨夢

HK FEATURE 誌 — 獨立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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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旅居倫敦。前《蘋果日報》記者/主播,曾為《明周文化》專題組成員。願能在亂世中守護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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