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六四34周年  港漂「紅白藍」混沌的身分

1989年5月15日, 香港學生專上聯會20多名學生,為聲援北京高校,在新華社門口發起絕食,呼喊口號「對話對話,不要廢話」、「中華民族萬歲、民主萬歲」,並唱《國際歌》。

5月27日跑馬地舉行「民主歌聲獻中華」演唱會。香港歌手藝人如梅艷芳、劉德華、Beyond等皆參與表演,逾50萬名市民到場支持,籌得過千萬捐款。

5月28日,支聯會發起「全球華人大遊行」。當日遊行逾150萬人參與,是香港開埠以來最具規模的遊行。

6月4日支聯會即日在跑馬地舉行「黑色大靜坐」,哀悼死難同胞,20萬人參與。

2022年11月,在新冠疫情期間各省爆發「白紙運動」,香港百餘名示威者響應,當中參與者不乏港漂。一批趕上「尾班車」見證維園六四燭光晚會的港漂跟記者分享他們的看法:縱使香港再沒有標誌六四的物品,這片土地已變成「曾經」,香港依然是凝視天安門的地方。

34年過去,這點燭光雖未能連繫不同世代爭取民主的人們,「白紙」一代帶著六四碎片記憶仍種出了其他可能性。《誌》訪問兩名在港參與「白紙運動」的港漂,讓他們分享六四帶給他們的衝擊、一次「白紙」的偶然經驗,以及在香港遇到的身分矛盾。

一張通往天安門的白紙,有待新一代塗上新篇。

那年仲夏的紅色青春,並不是秘密

27歲的Zac(化名)高中隨父母來港,大學往北京一所大學升學,其後回流香港。她在港經歷2014雨傘運動、2019年反修例運動;小時候意外地不用「翻牆」卻看到一般「很難看見」的中國歷史。這些只能在中港夾縫所經歷的人與事,是非同代人所能經歷與體會的。在「高牆」之下,Zac承認自己是個幸運兒。

小時候Zac在沿海居住,小手伸到收音機的按扭「左扭右扭」,意外地聽到香港的電台聲音。自此,在六月四日她從收音機隔岸知道天安門的事,但「無綫電視播六四新聞時,總會插播一個畫質很差的旅遊節目,當時我心想:『為何每年又是這個旅遊節目呢?』」對比收音機獲得的資訊後,頭腦聰穎的Zac還未懂性便知道在一河之隔下,上一輩有甚麼是不能公開說的事情。

「六四,對於千禧後來說不是秘密。」數年前來港入讀中文大學的阿菲(化名)說。與記者初次見面,阿菲穿著白色T恤,鬆身長褲、穿拖鞋,一身「中大人」衣著。她性格爽朗隨性,說到重點,說話像「機關槍」一樣說出心聲。阿菲說,以她所知,同輩大多翻牆,特別生於「曾經」享受過內地還有Google的年代,「10年前,我去騰訊搜尋Beyond的歌,是我第一次接觸六四,當時YouTube還有『民主歌聲獻中華』,之後演算法推了一齣叫《天安門》的紀錄片出來,我全看了。」

數年前,阿菲來港升學,2019年總算趕上「尾班車」,親身到維園,點起燭光悼念,第一次感受到六四是「真實的存在」,「有天安門母親訴說遇難的兒女當時的情況,真的看見這些人,而不是單純覺得他們犧牲了。」4年後的今天,阿菲回想起那次的燭光晚會,不禁垂頭輕嘆:「沒有想過香港這麼快就變成這樣。」她慶幸在這裏體會過曾經的自由、見證過六四的燭光,但她總覺得天安門的事與自己的世代有點距離,如果要推動民主,年輕人應多了解十多年前的《南方都市報》以及近年的維權活動。

北京獻白鮮花的學生

Zac真切感受到六四的存在,是在北京。當很多人以為北京人忘了⋯⋯Zac聽過親歷者之言,她堅定的說:人民並沒有忘記。北京的大學前輩們跟Zac分享當年事跡,介紹當初睡在這張床的師姐師兄們,當年如何跑去天安門,叫過的口號⋯⋯,還有他們的生死。

學長跟Zac說,在九十年代初的六四,學生為悼念死者,在宿舍窗外拋出多個玻璃樽,以玻璃樽落地鏗鏘的粉碎聲模擬六四的槍聲。其後當局在「特別」節日高價收購全城的玻璃樽,但也阻不了之後的學弟們用其他方式悼念。

Zac在北京讀書時,在六月四日依然有女學生手持白鮮花在校內站著,便衣公安見狀很快上前查問:「幹甚麼?」,女同學稱:「在等人。」該名女同學最後受到校方處分,老師忍不著挺身維護,便向校方說:「你們沒有證據她在紀念六四,她可以等人的呀。」師生上下一心保著這位「白花女孩」,最後女同學免了處分。

你何時跟我走?等了12228天的白紙

2022年10月13日,彭立發在北京四通橋懸掛數張橫幅,反對封控,震撼全球。被國內喻為「孤勇者」的彭立發在疫情衝破抗爭缺口,年輕人憤然走進廁所塗上反抗字句,在僅餘的空間避過耳目,來一次「廁所革命」。

1989年6月4日之後第12228天,11月26日晚上,南京傳媒學院在校內舉起白紙示威,高喊「人民萬歲,逝者安息」,校方關燈,示威者亮燈抗議。其後,中國各省爆發了「白紙運動」。 

在白紙運動的第3天,周一的晚上中環戲院里約60人舉起白紙,傳媒形容為這是一場「快閃」示威,集會歷時半小時。現場有人派發白紙,有人喊口號「不自由毋寧死」,並朗讀四通橋的宣言,有人高舉「悼乌鲁木齐和清零政策遇难者」的紙板標語,以及「我是中国人,我不是境外势力!!陆港不割席!!!Don’t Cut Tie!!! 2019 I’ve been there」。

《港區國安法》實施後第515天,在2019年曾參與反修例運動的Zac從IG帳戶「北方廣場」得悉中環有人發起「白紙運動」,忍不住納悶, 將烏魯木齊中路的路牌貼紙黏在口罩,計劃放工後獨個兒到現場獻花。出發前,Zac嫌手上白紙「不夠漂亮」,遂向手機上的朋友群組詢問:「有沒有好的白紙?」友人收到訊息後,便知道目標是「去中環」。Zac認為,這種默契在「白紙運動」兩天後由內地城市伸延到香港。

「12位一早到場的夥伴,站開一點!」,第599G章《預防及控制疾病(禁止聚集)規例》生效之後的第974天,Zac善意的向「夥伴」提醒道。「資深」港漂Zac見到很多熟悉的臉孔,但他們不是那種知道如何「帶著鎖鏈跳舞」的內地人,很多人是第一次出來,這些「社運初哥」無疑是無意識地測試《港區國安法》之後的「紅線」。

其後 Zac 偕朋友到上海街悼念,情況卻不似預期,記者比示威人士多,很快「包圍」著他們,警方迅速驅散,令行動快快告吹。Zac與本地參與者事後開始在網絡被瘋狂攻擊,有人批評舉白紙的港漂是「大中華膠」、有「天龍人特權1」。對此Zac感到委屈,「你又怎知道我在內地沒有後果呢?」

不協調的《海闊天空》、《國際歌》

「我回想起也覺得刺激,在現場整個人感到亢奮,像喝了咖啡一樣」,中大生阿菲說。中環出現「白紙運動」的同時,阿菲與其他同學在中大的文化廣場默默起「革命」。阿菲在現場感受到口號與歌唱交織而成的熱血,還有2019年之後久違的刺激感。她說「白紙運動」全國擴散,為了不辱中大之名,她覺得要有些行動。

阿菲憶述,當日中大文化廣場站滿人群,原先預計寥寥數人,她笑言出發前沒有確切要幹甚麼,反而跟朋友計劃好「山城」的逃生路線,「假設我們5個人站在這裏,當保安來了,我們就離開。」後來廣場聚滿大約60人,擠滿整個文化廣場,「他們喊著:『不要⋯⋯』(記者提醒:不要核酸要吃飯,不要封控要自由)。」阿菲點頭說是,畢竟「白紙運動」已過了半年,當日叫過的口號已有點模糊。

阿菲說,中大舉白紙的行動大概維持半小時,起初唱《國際歌》,本地學生不會唱;後來唱《海闊天空》,唱到中段,內地學生又開始跟不到節奏,場面尷尬。為何選擇這兩首歌?「因為2014年、2019年也有唱,所以便選擇了一首。」阿菲說。

以阿菲現場目測,參與者大多是從2014年開始默默關注香港的內地生,他們在香港隔岸看著內地封控下的荒謬, 由貴陽大巴到四通橋事件,民眾被壓抑的情緒逐步積累,「到了白紙, 看見上海北京廣州多個地方也開始出現繼1989年之後首個大規模的抗議,我看到這一批人的醒覺。」

對於不少「千禧後」來說,疫情與「白紙運動」給他們很大衝擊。阿菲說,年輕人以往比較相信官方的話,就像她在內地堂弟,對政治沒有太多想法,一心考公務員,以求穩定的生活,但「白紙運動」之後堂弟一反常態,口中反政府的說話愈說愈激進,又談起馬克思主義,還計劃「潤出」海外;而「白紙運動」參與者所追求的東西也是多樣性的,有學生追求民主、電影自由、出版自由及言論自由,亦有人停留在物質層的追求,例如富士康的工人爭取如常上班。阿菲認為,不論訴求的聲音有多廣,白紙真的打開了八九六四以來的缺口,為體制打開了一扇窗。

港漂參與「白紙運動」,阿菲坦言其「成本」比土生土長的港人低,誠然港漂一旦被香港警察拘捕時說普通話,的確會獲得比較好的對待,但他們付出的「成本」與看不見的恐懼也是「一國兩制」的。阿菲的父母仍在內地,若在香港抗爭,會連同父母一同受罪,「回到內地會被人請去『喝茶』2所以他們(「白紙運動」的參與者)只能做到這一步。」阿菲說,在港拍紀錄片的港漂朋友,公安向他的父母「喝茶」時告知他們子女拍攝的內容以及有可能觸犯的法例,還對該父母說:「你兒子在香港做的事,我們也知道。」

據「維權網」報道,來自廣西自治區柳州市新移民覃秋艷,於2014年移居香港,在社交媒體曾公開支持2019年反修例運動。覃於2021年3月19日回鄉探望80歲母親時被捕。2022年覃秋艷在內地被控「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被判刑監禁6年。

「天龍人」特權?割與不割的憂鬱

在中環高舉白紙,Zac在媒體直播中被問到:「19年你喺唔喺度呀(2019年你在嗎)?」,這一問令她一時語塞。對於「如果2019年的時候你不在香港,為何你今天在中環參加白紙示威?」的前設,Zac感疑惑,如實回答有一定風險,只好含糊帶過。

中港兩地的鴻溝難以修補,Zac稱十分理解中港兩地彼此的不信任,這種不信任,早於2019年已有所領會。Zac說,2019年在運動現場只是輕輕溜了句普通話,「好像便要澄清『我不是便衣』、『我不是共產黨』」;事到今天,情況更糟糕,連自己也警惕說普通話的人,只要身邊有不認識的人說普通話便會心生疑竇:「這個人會不會舉報我?」作為以普通話為母語的Zac慨嘆,連港漂也有這種「警惕」,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面對「大中華膠」和「天龍人特權」的批評,她指這些用詞是中性的,但聞言難免悲從中來,實在難以理解香港這種情緒。「如果大家基於同一價值,香港人攻擊港漂說火燒到自己身上才站出來,而2019年香港人不就是火燒到自己身上才站出來嗎?」但另一方面Zac亦明白,批評者是「拒絕承認中港的Connection」,說話難免有怒氣,自己也需要理解他們的情緒。

同樣面對「天龍人特權」批評的阿菲,她比較看得開,不時跟朋友自嘲「大陸X」、「支那人」。阿菲意識到《港區國安法》實施之後,港人與港漂在權力上的不對等,因此她不齒有港漂在社交媒體說「感激香港人讓我們看到抗爭精神」云云,這些人並沒有意識到自身的「特權」,而且香港人抗爭是為了不公義,而不是為了宣揚「抗爭精神」。「他們(那些港漂)想說的是:『我是一個好的大陸人,香港人不要對其他大陸人如此對待我。』但是Who Cares?」,阿菲攤開雙手提高聲線說。

阿菲舉一個簡單的情景,一旦被港警搜查,你講普通話,確是有「特權」,本身「說普通話」的人要意識到自己處於一個「Privilege(特權)Group」,「你可以不講自己的Privilege,或者Make Joke of自己的Privilege。但你向比自己Less Privilege的人去講很感謝你們(香港人)的奉獻,令到我們(港漂)這些擁有Privilege的人看到甚麼精神,你講甚麼呀!?」

中港矛盾日增的氣氛下,阿菲渴望從不平等中尋找平等的對話。她稱內地人不能以受害者自居,因為兩地矛盾不是單純的「歧視」,而是一種「敵視」的狀態,「如果說是歧視,就變得好像大陸人才是受害的那一方, 而香港人則是高高在上的人, 關係不一樣的;如果說敵視,我們是平等的。」

來港數載的阿菲形容自己是「大中華膠」,對她來說香港是個「避難之地」,雖然享受自由,但又不想離開中國這片出生地,始終偶爾想回家看看,「會覺得留在近一點的地方,用同樣的力氣產生的影響(或許)更大一些」,阿菲決定留港,見證香港變遷。

望著天安門的人們

「新移民的身份是尷尬的,一直也是⋯⋯」,資深港漂Zac說。對於自己成長的香港,Zac指香港是「建立價值」的地方,參與2019年並非因為「香港人」這個身分,「我唯一會承認(自己是香港人)就是在內地被抄身份證時候,因為公安比較不知怎去處理。」Zac與港人經歷2019年,背負著港漂「原罪」的標籤,今日亦受到港人攻擊,承受著「雙重創傷」。跟很多香港人一樣,Zac在2019年之後陷入抑鬱的狀態,「2019年留給香港的,不單止是整個城市的抑鬱,而是連繫到個人的家庭、社會、學業、社交關係一同遭受巨大創傷⋯⋯」。

反修例運動過後,Zac內心懷著「倖存者的愧疚」,這驅使她計劃移民,在他國想清楚如何面對情緒,以及繼續秉承著堅信的價值做事。被問及是否嚮往做「世界公民」,她又急著否認:「作為一個在中國出生的人,好難說是一個公民。公民社會有社會責任,是可以旅遊的。中國人沒辦法自由出入境,所以我們只是『遊民』。」

在香港經歷過2014、2019年兩場歷史性的運動,Zac認為隨著時間流逝,不同政治理念的人會愈走愈遠,這是很正常的事,就像那些當初義無反顧支持八九民運的人也會反對雨傘運動,但無論如何,香港也是在中國土地上「抓住共同記憶、共同價值」的地方。

記者問:八九六四在香港還有意義嗎?Zac說香港依然是通往天安門記憶的隧道,隧道雖然被封了,「香港依然是做最後望著天安門的人」。

2023年1月1日,法律博士學生曾雨璇在銅鑃灣崇光百貨外放下鮮花,悼念在2021年7月1日崇光百貨外刺傷1名警員的梁健輝,她被捕後保釋。6月1日晚上,警方到曾的住所搜屋,傳媒指警方搜到一張大型國殤之柱海報。曾被控1項作出一項或多項具煽動意圖的作為罪。

曾雨璇提保釋,遭國安法指定法官、主任裁判官羅德泉拒絕。案件押後至7月28日下午再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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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參考資料

  1. 註1:「天龍人」原先是漫畫《海賊王》中的一個角色,自認為血統高貴、高人一等的特權階級,因受世界政府保護而胡作非為。後來傳到台灣成為流行網絡用語,泛指政商權貴或者富二代因出生血統而仗勢欺人亦受公權力保護的特權。
  2. 註2:一般是指國安約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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