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念中願 《好好拍電影》在許鞍華的電影軌跡審視當下

導演文念中說《好好拍電影》可以有不同的故事結構,但這個許鞍華導演與香港緊扣的詮釋,是因為她在威尼斯電影展獲頒終身成就獎時的致辭(註一)(節錄),讓他很觸動,也因為那給年輕人的堅實支持:


「Thank you Venice for giving me this encouragement at this difficult time. You do not know what encouragement you are giving to the people of Hong Kong too. I would like to revert this honour back to Hong Kong, my city where I grew up and live my whole life. It had given me my life experiences and my chances to work and to find fulfilment. And now I would go home to help the young filmmakers so that they would also get life achievement prizes in future.」(註二)


有香港才有她,是說好的齊上齊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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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拍電影》於2016年開拍,至2018年底停機,後期於2019年6月前完成。該片原定2020年12月3日開畫,卻受新冠疫情惡化所累,全港戲院關閉78天,上期無期。後來,才在今年3月4日揭幕。


其間,香港承載高低起伏,影片得以公映,仿如隔世,卻恰恰適時為港人送上鼓勵:「一個創作人,整個 (創作) 過程高高低低,但仍然堅持著,還在想幫幫年輕人,重看  (得獎致辭) 是那麼有意思。」


電影近期上畫,似是更好的時機:「所有時機都不是由我選擇的。」電影後期在2019年中完成後,文念中報名角逐台灣金馬獎最佳紀錄片,順利進入初選,但因發生國家電影局「抵制」金馬獎事件評審團主席杜琪峯導演亦宣布辭任:「考慮良久,因為導演當時還在内地開戲,為免影響她,最後決定退選。」那邊廂,香港國際電影節對該片情有獨鍾,選為2020年度開幕電影,又因疫情的糾纏,就是與香港觀眾擦身而過,直到10月底才在香港國際電影節「CineFest」首次登場。


剛好,許鞍華成為首位女導演獲頒威尼斯電影展終身成就獎。
剛好,那份致謝辭也在為香港打打氣。
剛好,片末本就是導演多年來的獲獎片段,而這個終身成就獎就令這段記錄更圓滿。

文念中認為,許鞍華是香港電影中少數的女導演,是重要的一位,值得記錄。(高先電影提供)

《好好拍電影》也是文念中首次執導的作品,他對導演這崗位從來就感興趣:「入行本來最想加入導演組。」又是理想與現實?倒是未及細問他何以卻當上美術指導。「做導演,最重要是有個故事想說。這麼多年,都未有停下來認真細想自己要帶出甚麼message (信息),直到拍攝《明月幾時有》時,很想把導演的故事說出來。 」細味這齣電影,會明白那是多於記錄許鞍華導演本身。

拍攝的開端,是他天在跟兩位電影系畢業的劇組同事(潘蘇晨、姜雯潔)聊起記錄片:「當時看了不少 (導演相關) 記錄片,台灣侯孝賢導演、攝影師李屏賓的,大陸賈樟柯的,歐洲美國也有不少。」香港就只有杜琪峯 (《無涯:杜琪峯的電影世界》),他們眼前卻有一位與香港電影同步成長的女導演:「我們都很欣賞導演對電影工作的熱誠,而且她的背景很有趣;劇組無人知道她媽媽是日本人,更不知道導演16歳才知道媽媽是日本人。」她也是1970年後期香港新浪潮電影(註三)的代表導演之一:「想讓年輕觀眾知道這些,記錄片是其中一個最適合的媒介。」

於是他去問許鞍華能否拍,她爽快答應,以為只是短片,怎料一跟拍便接近3年。「她沒想過我明明是當美指的,怎會認真拍一條記錄片,她總以為這麼大年紀的女人有甚麼值得拍。」她作品盛載的香港故事、她本人,就是值得。

文念中未有找投資者,是自資拍攝的,也未有放低工作,只在《明月幾時有》拍攝現場,與兩位劇組同事分工拍攝:「帶(攝錄)機到現場,有時有錄,有時沒有,總之一邊工作 (他是該片美術指導) 一邊拍。」他們就只三人合作小組,收音打燈拍攝剪接,以至資料搜集申請版權,一手包辦:「拍攝了很長時間,素材很多,幸好都轉為文字記錄,有些有趣有意思的鏡頭,例如貓仔送導演和媽媽出門口,是『好得意』,都有清楚記錄。」

愈拍愈長,他才想起資金緊絀:「(記錄拍攝) 有想法,但沒有想清楚,原來要找點資金,後來知道可以申請電影發展基金,但因為不是劇情片,只可以申請五分之一的製作費。」 發電影夢,注定窮到褲穿窿。看!電影都上畫了,他才只收到資助的一半 (製作費十分之一)

他提到後來在許鞍華的訪問,得知導演有後悔答應讓他拍,神情有點靦腆:「我想多些人看過電影後更喜歡她;希望不認識她的,會想認識她更多;認識她的會更喜歡她。她對電影的投入;對香港的情懷,在香港電影圈中,是難能可貴的創作人。不少觀眾跟我說,很想翻看她所有的作品,這個就是我最期望的。」

的確,《好好拍電影》讓觀眾看見一位好真誠、好愛電影的香港導演。

看完這記錄片,特別覺得許鞍華的可愛。(由高先電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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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念中沒想過要歌頌許鞍華,沒有要拍出電影導演的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反正,她完全不是這樣 —— 她坦率、直接,喜歡便說喜歡,全情投入拍電影,其他瑣事一概糊塗。


片中有兩個片段 — 當金馬獎評審獲贊助商贊助紅色旗袍卻沒穿上;帶著媽媽去看安老院卻擺烏龍搞錯日子,都讓觀眾看得想輕拍導演的大頭。


文念中拍攝這記錄片,並無前設的動機,只要許鞍華不介意,就如實呈現。「她只要求拍完要看rough cut (初剪),覺得不可以的,她會(要求) 剪走。」於是一開場就見到導演睇景時的逢山過山、舉步生風;拍攝時會親自手執污泥放到演員周迅身上,還邊說不好意思;會肉緊怕弄傷演員,停機趕忙跑去慰問,還會發 — 脾 — 氣。


許鞍華在片中訪問提過,電影人在拍電影時,總是「太似拍電影」:「背景的臨時演員是可以有少少變化,不一定要這樣拍,可以有另一個拍法。」片中就見到她為此而發脾氣,而她認為爭論是好事:「在film school (電影學校) 教落要嘈、要爭取,那是奉旨的。」


那些發脾氣罵人的片段,許導演毫不介意,還嫌不夠多:「我心想沒有太多嘛。其實也有的,但那刻我是拍不下去。」他是被工作人員推去安撫導演那個:「她脾氣再猛一點時,我已關了機。」他說不忍心拍,鏡頭下見她獨自站在一角抽煙。


不過,看過影片,看了這段,只會覺得許導演是個有喜有怒的人,很可愛的人。
另一段重要的記錄,是她到內地配合《明月幾時有》上映的宣傳。當年是香港回歸20年,她跟宣傳人員表達在台上只會談電影,但不會說祝福那類話。那堅定合符身份,不亢不卑,在今時看到,特別讓人感動。


片中也有她解說拍攝這合拍片的原意:「這是一齣香港的抗爭片,其中的槍戰,可以找到《英雄本色》氣氛,很有香港的感覺。在香港找不到資金,但我認為這題目,年輕人要知道。」
大概,這也是文念中的細膩感性;他都想香港人明白導演的心情吧。

許鞍華說,電影是她的老公老婆,文學就是她情夫情婦,她醉酒時會唸莎士比亞。(由高先電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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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怎樣說這個故事,文念中跟兩位同事都各有看法:「每人都有自己想說的故事,可以從不同方向,未必跟香港有關係,例如孤獨創作人面對年老、面對家庭。」他直言,沒有製作時序的壓力,容許他反覆思考最想說一個怎樣的故事:「她的成長、香港的成長、香港的轉變,和她跟香港的關係。」

影片結構是:「一開始是攞獎,為甚麼攞獎?她在現場拍戲,她是導演,然後帶出她的成長,她在香港成長,亦看著香港的成長,研究她的作品時,會發現許多跟香港的轉變無法分割。」

譬如 《今夜星光燦爛》的大學生活;《獅子山下-橋》的九龍城居民抗議;越南三部曲的《獅子山下-來客》、《胡越的故事》和《投奔怒海》; 《千言萬語》的社會運動;《天水圍的日與夜》和《天水圍的夜與霧》的新移民。

片中就有《客途秋恨》編劇吳念真解讀許鞍華作品中「香港人的宿命」:「在歷史一道夾縫中,一直掙扎。」導演徐克認為她的作品拍出來的:「就是背叛,被國家、家人、情人的背叛。」

許鞍華在片中亦有提及:

「先要對人有認同感,要覺得與自己有關連,觸動自己才會拍,拍時並非以獵奇角度,不想將議題變成嘩眾取寵的内容。」

文念中邊拍邊重温導演的作品:「她的作品反映著她自己的成長,例如《客途秋恨》就是她的自傳,她原本跟媽媽關係不好,但透過這電影了解媽媽,從前的憤怒卻在拍完電影後出現和解,後來她還留在日本一年學日文,在日本生活,去感受那身份認同。」他認為,一位創作人透過作品與家人和解,以至身份認同:「對創作人是很特別的事,值得讓觀眾知道電影創作是可以這樣處理。她媽媽年老,導演也在面對年紀問題,她如何自處,如何繼續創作,都是跟其他導演相異之處。」

「更深層次是從導演口中提出『故鄉在那裏』。她故鄉不在香港,但她在香港成長,這處就是她『屋企』,她很想留在這裏,想為『屋企』做點甚麼,最好就是拍電影。」他細看許導演的作品:「是不可以不與香港緊扣一起。」

許鞍華在片中訪問提到:「拍電影不是 (只) 為了拍一部好的作品,那些 (拍攝過程) 生活經驗,好有價值。」她最想做的事,是繼續拍電影:「我覺得自己創作層面是有進步的,可惜體能跟不上,在能力上不適合繼續做導演,但我最鍾意是做導演。」

文念中與許鞍華於2002年結緣。(由高先電影提供)

活出香港人的精神

文念中在1991年於香港理工大學設計系畢業後加入電影行業,跟隨美術指導區丁平、張叔平等參與多部電影的美術工作,並於1999年憑《心動》首次獲頒香港電影金像獎。與許鞍華的緣份,始於2001年替《男人四十》擔任美術指導,期後還有《桃姐》(2012)、《黃金時代》(2014) 及《明月幾時有》(2016)。

他在拍攝這記錄片過程中,最大發現是許導演一顆可愛的少女心:「不少人看完電影,說想不到導演那麼可愛。她向來爽朗直率,不會轉彎抹角,作決定很快;談好了方向,對你有信心,不會就小事給意見,是很容易合作的導演。」 

片中訪問嘉賓合共31位,最難得要算能約訪侯孝賢導演和蕭芳芳。「侯導演這兩年精神不大好,是當日 (2016年) 許導演到台灣當金馬獎評審時,一併約訪了吳念真和侯導。」蕭芳芳則因耳疾,拍攝前已寫好回答的內容:「雖然少了互動性,但她答得很精警。」他說訪問從美國及加拿大返港的弟妹,和拍攝她和媽媽的相處,也讓這記錄片更完整。

文念中坦言對導演工作很感興趣:「這幾年對身邊有很多感受,經過了許多衝突、矛盾,想拍關於諒解、原諒的議題,怎樣從困難中行出來,不想調子太沉重。」

他想跟香港人說:

「看過許導演整個創作人生,假如她沒有那段低潮,可能未必知道需要更加珍惜,要做得更好。
面對逆境、面對困難,不要埋怨,問問自己還可以做點甚麼」

文念中希望再執導演筒,拍關於諒解的題材。(Kelvin Luk攝)
  1. 註一 List of Golden Lions for Lifetime Achievement since 1969
  2. 註二 (中繹) 感謝大會在這艱間時間給我這鼓勵。你不會知道這對香港人是怎樣的鼓勵。在此我想把榮耀歸香港 — 這個我長大和生活了大半生的城市。我在此地接受教育,和得到獎學金到倫敦修讀電影;也在此得到人生體驗、工作機會及滿足感。現在是時候讓我回家扶助年輕電影工作者,希望他們將來亦獲頒終身成就獎。
  3. 註三 第37屆香港電影金像獎 「香港電影新浪潮介紹 」

陳零

HK FEATURE 誌 — 獨立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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